马青图受难记(第8/9页)
路奈的叫喊声渐渐隐去了,马青图虚脱了一样,枪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时竖起的头发恢复了弯曲,马青图颓废地蹲在门口,回想着刚才的可怕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喝了猎人的那瓶烈酒,虽然不过四百毫升,但里面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个人所有宽容和理性的魔鬼。他后悔自己一开始跟随红云去了守林的小屋而不是直接来找路奈,既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现在倒更愿意放过他们,成全他们自私的釜底抽薪的所谓爱情。
忽然他又将这懊恼抛诸脑后了。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假如用实弹打死了路奈,马青图就不会看到他在枪响之后那张背叛爱情的恐怖面孔。属于艺术家的荆棘冠终于戴到他的头上,在马青图的心里,作品之外的羁绊已被蛀为粉末,他既得到了犹大的面孔,又取得了为一幅作品画上一生的勇气,在失去亲人的绝望中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作品臻于完美的欣喜。于是他撇下一切无用的杂物,仅带了一块画板、一叠画纸和一支铅笔,就急忙赶去了火车站。
耶稣
北上的火车里,三节车厢的乘客都簇拥过来,观看一个精神近乎崩溃的画家在窗边不停地绘画、思考、撕毁画纸。乘火车的十个小时里他滴水未进,车厢在后四个小时调低了灯光,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邻座的男子斜躺在座位上,盖着外套打起了鼾。他拉开窗帘,在月光下放慢了画笔的速度,路奈面孔的素描终于完成了,他看了一眼窗外闪烁的星辰,不远处伏牛山脉黑色的山体在缓缓挪动,再次回过神儿来,画纸上路奈的嘴唇仿佛正在颤抖,目光里的惊恐也在此时恢复鲜活,马青图放下了画笔,想用手去抚摩这副面孔又怕弄花了新鲜的线条,手指终于在接近画纸的无限近处停了下来,他忽然流下了两串滚烫的眼泪。
马青图回到荷木县的天主教堂。他用了一个整月的时间来完成最后的那张面孔。他放弃了完美的掩饰,除了黝黑的肤色和粗犷的胡髭,画上的犹大几乎同路奈一模一样。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他饭量极小,几乎把自己封闭在教堂大厅里。所有人都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关于他回乡的经历,就连许先生也不敢过问。七月下旬,面色苍白的马青图打开了教堂大厅的拱形红门,久别的耀眼的阳光再次将他包围,在三十四位天主教徒面前,他拉下了蒙在《受难记》上的玫红色天鹅绒布帘,缝在上面的一朵巨大的红花坠落在地上,这幅《受难记》第一次向众人展示就赢得了长久的注视和真挚的赞颂。马青图完全不担忧这幅画的未来,而他自己却异常憔悴,迅速消瘦的体形令他的皮肤变得发皱,骨架变得嶙峋。他仿佛老了二十多岁,细长的双臂上被自己挠出许多伤口,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一直延伸到领口里。他频繁感到额头和太阳穴处的一阵阵绞痛,就像植物根须蔓延在体内的隐痛。
八月初,马青图拿到了丰厚的报酬,却丝毫不能令他得到宽慰。如今艺术真的成了他人生唯一的意义,但在完成画作的刹那,还未来得及体验成功的欣喜,他就已经重新陷入了循环往复的困惑。他对自己近乎悲哀的幸运耿耿于怀,仿佛最近的两幅作品皆是靠偷窃得来的。对作品侥幸完成的恐惧再一次令他产生亵渎了艺术的不安。他越发确认自己本身和艺术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他越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画匠罢了。他痛哭流涕,头痛得仿佛有血冒出来,或许他应该用自己的血液为作品里的伤口上色,假如他真的做了,也许会令自己好受一些。
而故乡呢——他不打算再回到那个伤心之地。如果艺术之神只接纳不幸的人,那么如今遭受这种境遇的马青图已经足够虔诚——没人敢擅自妄断。他无家可归,艺术是他唯一渴望投入其怀抱的女神,但是她却仿佛给他了一个没有体温的后背。
马青图坐在许先生为他临时安排的公寓里。
一阵金属摩擦大理石的声响,是大门开了……如果路奈把灵魂赋予了画作中的犹大,那么自己如今所经受的折磨和将持续终生的头痛,也算是对受难耶稣的一种献祭了吧——
不,不够!这种想法简直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