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5/9页)
马青图并不欣赏雅间里的摆设和氛围,他呷了两口茶却没有耐心品尝,开门见山地向出资人递出自己带来的画稿。出资人穿着轻微改动过的灰色中山装,打着红色方格的领带,他像英国绅士一样冲着马青图露出了微笑,就转过身去,开始欣赏那张画稿。马青图从不在意别人对于自己作品的看法,但是这次他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变得急促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路奈的声音竟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
他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像一道弓弦绷紧了——
“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马青图再也做不到气定神闲和泰然自若了。
出资人脸上是一种充满期待的面孔,仿佛在欣赏一件贵重物品。他眨巴两下眼,目光一寸寸移动,他看到梁山伯的背影。望过山水楼台,他看到了祝英台的脸——他的眉间轻微地皱了一下!
马青图惊慌失措地夺过那张图,克制着情绪,道:“这并不是……终稿……”
六个字像从胃里取出的六块结石,一颗颗掉在地上。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逃离了雅间,如何走过湖面曲折的木桥,如何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他反锁门窗拉下窗帘,把自己困在黑暗中,他的手背潮湿发黏,后来发现是一道擦伤,从湖面的桥上到工作室,一滴滴血珠连成了一条红线。
他一连三天不肯出门,只在早上吃些粥。他在剧烈的耳鸣声中撕碎了那张原定的线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他遭受了怎样的精神折磨。第四天早晨,马青图在阳光下醒来,耳鸣消退后他感觉异常平静,甚至听到了极远处一只杜鹃的鸣叫。他拉起窗帘,闭上双眼,视野瞬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无数张悲伤的面孔漂浮过来。他看到数年前一个短发女孩在街角一棵香樟树下的啼哭,他看到路奈在母亲葬礼上的哀愁,他看到马壮田高烧不退时不断涌出双眼的泪水……
他看到在他出发去汝兰县时红云哀伤的面孔,这时候黑色的河流静止了,这张面孔一点点扩散,占据了整个视野。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出发去汝兰县之前的某刻,他的确从红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离别的痛苦——那应该就是一个女子依依不舍的感情了吧?虽然无法确认,但他终于恢复了往日对画作独裁一般的自信。他用素描把红云因离别而凋零的面孔还原到画纸上,丝毫不差,画完之后他居然脸红了。再画第二稿的时候,他开始改用油画的线稿,他改变了这张面孔的整体面貌——就像只有自己才知晓梦中片段的出处,只有马青图才能看透自己设下层层的伪装,从壁画的最底层看到红云的面孔。
这就是马青图那幅为人所知的作品——《梁辞祝去》。
而如今,他隐藏在耶稣脸上的秘密轻易就被猎人破解,对此,马青图并不感到难堪。相反,因为两个人并没有多少交集,加上以后很可能不再相见,他反而庆幸猎人的出现,他需要这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来识破自己觉得不甚光彩的隐秘,就像犯下罪孽的人需要牧师来告解自己的懊悔,于是他一股脑儿把自己在汝兰县的经历讲了出来。在外人看来,关于妻子面孔的那段经历或许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是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那种因巧合而得来的灵感,所带来的除了频繁的后怕,还有轻微却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马青图说:“我现在需要一张背叛者的面孔,如果不能在八月底把这张脸画出来,那么我对张牧师和许先生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实现了,那时候我就只能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面孔画上去了。”
而猎人说:“既然红云是你的缪斯和爱人,如果你正饱受创作的瓶颈和精神的困扰,那么就不妨抽空回家一趟,见一见自己的妻子。”
猎人离开前,在马青图的宿舍看到了那把猎枪,隔着从未打开过的牛皮纸,猎人一眼就认出它来。马青图嗤笑了这把猎枪的无用和累赘,打算将它归还给猎人。猎人当即就拒绝了,说如果要还,也应该把枪还给路奈,而猎人已经收过路奈的钱了。马青图并不喜欢喝酒,他把猎人赠送的烈酒,一瓶转送给了许先生,另一瓶随行带回家乡,准备送给路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