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融合(第13/16页)

起风了,天开始下雨。我感觉每一颗落下的雨滴都像是有着诸多刻面的液体钻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折射出光芒。我嗅到海洋的味道,脑中想象着翻滚的波浪。风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夹带着沼泽芦苇的泥土气息,钻入我的每一个毛孔。在塔内的封闭空间里,我试图忽略自身的变化,但我的感知似乎太过敏锐。我仍在逐渐适应,但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想到,仅仅一天之前,我还是另一个人。

我们轮流值夜。让心理学家偷偷摸进来似乎比牺牲睡眠更不明智。她知道营地周围每一根警报触发线的位置,而我们还没时间将它们卸掉重装。我让勘测员值第一轮岗,以示诚意。

半夜里,勘测员进来叫醒我值第二轮岗,但我早已被雷电吵醒。她心情烦躁地上床睡觉去了。我怀疑她并不信任我,只是经过一天的压力,她肯定一刻也无法再睁开眼。

雨依然很大。我并不担心帐篷会被冲走——这是军队制式的,可以承受除龙卷风外的一切天气——但如果我一直保持清醒,还不如去体验一下暴风雨。因此我走到外面,步入杂乱灼人的雨水和阵阵狂风中。我听见帐篷里传来勘测员的鼾声,她或许曾在更恶劣的条件下入睡。营地边缘的信号灯发出昏暗的光线,在其照射之下,帐篷就像是一块块三角形的阴影。我感觉连黑暗都有了生命,围绕在我四周,仿佛具备实际形体。我甚至不能断言这是不是一种凶险的存在。

那一刻,我感觉一切就像是个梦——训练、从前的生活、我离开的那个世界,所有这些都不再重要。唯有此时此地才有意义,而且并非因为我受到心理学家催眠。在这种强烈情绪的控制下,我透过树木间参差狭窄的空间,凝视着远处的海岸。在那里,黑夜、云团与海洋汇聚成一片更广阔的黑暗。再往远处,是另一道边界。

接着,就在那黑暗中,我看到闪动的橙色光芒。只是一小缕光,悬在高高的天空中。我很疑惑,但随即意识到,一定是源自灯塔。我看着它略略移向左上方,消失片刻之后,又出现在更高处,然后便永远消失了。我等待那光芒重新出现,但它再也没有亮起。不知何故,光线熄灭越久,我就越不安,仿佛在这奇怪的地方,一点亮光——不管什么样的亮光——就是文明的迹象。

我丈夫从第十一期勘探队返回,在他与我单独相处的最后一天里,也下了一场暴雨。那一整天就像梦境一样清晰,既熟悉又怪异——在熟悉的日常惯例中,有一种怪异的平静,甚至超越在他走之前我所习惯的气氛。

在他出发去勘探前的数周中,我们经常争吵——激烈地争吵。我将他推到墙边,朝他砸东西,试图击穿他那盔甲般牢固的决心,但如今我知道这多半是催眠暗示强加于他的。“你要是去了,”我对他说,“也许就回不来;就算回来,我也不能保证会等你。”对此,他发出令人恼怒的笑声,并说道:“哦,你一直在等我吗?我到了吗?”当时,他已下定决心,任何阻碍只不过是刺耳的笑话——无论是否被催眠,这都是十分自然的反应,完全符合他的个性。他要决定去做一件事,就会不计后果,一路走下去,让冲动变成动力,尤其是当他感觉自己的贡献意义重大,甚至超越自身的存在时。这是他当初跟随海军进行第二轮巡航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关系变得很脆弱,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很合群,而我偏好独处。这曾经是促进我俩关系的动力,但如今已不再有效。从前,我不仅觉得他英俊,更赞赏他那自信外向、乐于与人接触的性格——我认为这是对我自身个性的一种有益补偿。他也颇具幽默感,我们初次相逢,是在本地一个拥挤的公园里。他假装我俩都是侦探,正在为调查案件而监视一名嫌犯,并由此渗透瓦解了我的沉默寡言。借由编造周围忙碌人群的生活,我们也谈及彼此的日常。

即使当他感觉已突破我的防线,我依然谨慎而孤僻。因此,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他来说一定就像是个谜团。也许我是个待解的谜,也许他只是认为一旦对我有所了解,就能继续突破,找到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在一次争执中,他也的确如此承认——试图将他志愿参加勘探这件事归结为某种标志,以证明我将他推拒得有多远,但后来,他惭愧地收回了这番话。为避免误解,我明确地告诉他:他想要进一步了解的那个人并不存在,我表里如一,也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