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3页)
她又到了松林中,一山拉着她的手。她不是那种粗壮的,内感的,女性;她不肯把肩靠着他的,而只教他握着她的手。可是,有他在身旁,她究竟得到一点别人所不能给她的安全之感。她觉得快活。她不敢想结婚后的一切,她知道治家,作饭,生儿养女,都是使她头疼的事。她只愿意这么淡而不厌的和一山在一处,没有忧愁,没有顾虑,脚底下是柔软的,香甜的松枝松叶松花,头上是绿枝和枝叶间隙中的青天,忽然,他们被包围了,四面都是比野人还狠毒的日本兵,枪弹由四面飕飕的飞来,她想掩护着一山,一山想掩护着她,他们跑由一株大松跑到另一株大松。一个枪弹穿透了他们俩,由他的背后穿入,胸前穿出,又穿入她的背。她抱着他,一齐向上飞,象两个蝴蝶,又象一根箭穿到一处的两颗血淋漓的心。他们飞,飞到很高,一只飞机从他们上面飞过,把他俩碰落。落,落,落,落在一个悬岸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她喊了一声“一山!”又把自己惊醒。噢,日本人,日本人,已侵入了她的梦境,而一山是躺在了大槐树下!
一夜没睡,她感到孤寂,苦痛,绝望。有时候,她似睡不睡的,耳中轻轻的响,眼前飞舞着许多象飞尘那么小的金星,她半意识的觉得生与死相距并不远,而且愿意死——死至少会给她一种无忧无虑的安恬。可是,她没有死。很早的,她就听见了父亲的嗽声——举人公上了年纪,每天都起得早。她也起来,轻轻的漱了口,擦了脸,坐在床上等候天明。她决定不教父亲知道一山的死与她的痛苦。
她等着,等着;等着什么?她开始觉得烦躁。她想去狂跑,跑出东门,跑出松林,头也不回的跳在大河内,教河水洗碎了她的身体,洗净了她的苦恼。可是,不能,不能,她不能那么轻轻的赦放了自己。生命是不容易得来的,也不能轻易的舍掉。现在是在打仗,她至少须挺胸向着枪弹走,不能去跳河。
老郑来了。他可是不会花言巧语的安慰人——安慰往往是善意的欺骗。梦莲看见松叔叔,想再哭,可是眼圈辣,泪仿佛已经干了。
“我的内侄来了,举人公已经给了他事作。”松叔叔找不着别的具体的事实,只把这一件浮在心头的事情说出来。“内侄?”她低声的问。
“一山的朋友,假充我的内侄!”
“他在哪儿呢?”她立起来,心中好象看见了光明。“别忙!别忙!他会拿着他的时候来看你!”松叔叔不忍再多看这样不快乐的莲姑娘,搭讪着告辞。
梦莲的心热起来。仍然很烦躁,但是心中有了力量。一会儿,她想一山没有死。一会儿,她又以为他确是死了。但是,假若他是死了,就白白死了吗?被疾病夺去生命的,还会诅咒老天爷,而况是被敌人打死的呢?她心中此时的敌人不仅是些短腿的狰狰可怕的敌兵,而是更具体当作为报仇的一种肉靶子样儿的东西。应当报仇,应当把刀和子弹插入那些块会走路的肉里!
她等着。等得不耐烦了,她便向窗外,门外,望着。她希望看着一个新的面孔——一山的朋友。这个人一定会给一山报仇!
倒好象松叔叔有意骗她,她看不到那个新面孔。室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使她心里乱跳,可是她所希望见到的人没有来。
天擦黑的时候,举人公出去有应酬。院里的侦探们全都仿佛怠了工,各自去我休息的方法。梦莲点上了灯,拿起一本一山送给她的书,对着书名发楞。
一抬头,她看见个新面孔,一个七棱八瓣的面孔,他手里提者一把铜壶,壶嘴儿冒着一点热气。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他立在门板前,仿佛是怕把自己的影子印在窗子上。
看她没有动作,他极快的走过来,把背倚在山墙上。“我姓石,一山的好朋友!”他的黑棋子似的眼对准了她的,声音很低,很恳切。“我奉命令到这里来工作,你得帮助我!不许再哭,帮助我给一山报仇!有什么事,写在皮鞋里,喊我来擦皮鞋。不要对我多说话!我告诉你什么,我会自己拿定时候来看你!对举人公,对二狗,你要敷衍,套他们的话。不要净想一山,得想给他报仇!”没等她说话,他把一壶热水倒在脸盆里,然后当声的说:“要水就喊俺一声,俺小名儿叫石头!”说罢,大脚噗噗喳喳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