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有拜托的生与死(第3/4页)

他去找过当地政府,说明了自己的打算,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他,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人,也没办过他要办的事情。你到缅甸那边旅游可以,参加个旅游团就过去了;你要去经商投资也可以,拿出钱来人家更是求之不得。但你要去动土迁坟,这个事情就大了,我们帮不了你的。当年战死在缅甸的国民党军队的人多了,据说十多万呢。谁有本事把他们迁得回来?你怕是要去找外交部才行。

一个边地老人怎么知道外交部的大门朝哪边开?真是把皮球一脚踢到月亮上去了。人上了年纪,有一条不喜欢的狗总是越长越大、如影相随,那就是无助。从难以跨过一条小水沟,到面对纷繁的社会无所适从。到1995年秋吉夫三再次来到松山,自以为是地教训他不履行生死战友的“拜托”,纵然他有一千种理由来反驳,也欲说还休了。毕竟你没有做到。

那些年他能做到的,就是利用自己还是县政协委员和黄埔同学会龙陵分会会长的身份,上书当地政府,对出入本地的日本人严格管理,绝不容许他们在旧战场上有任何祭祀活动,更不能容许他们盗挖侵华日军骨骸,并形成地方法规。他还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一件无愧于祖宗的事情,重修《赵氏族谱》。从前白塔赵氏家族的族谱被日本人毁废殆尽,但一个在缅甸定居做生意的赵氏后人竟然还保留了一本。族谱修订、增补等工作几乎都是赵广陵主持并一手完成的。但族人在选族长时,却推荐了一个在政府当过局长的老人,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论辈分还应该叫赵广陵叔。可族人说,赵广陵党员都不是,当族长的话,很多事情不好办。从赵广陵父亲那一辈起,上溯三辈都是赵氏家族的族长。但赵广陵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与同族人争什么,一无权二无钱,还连赵姓后代都没有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岂能在族人面前理直气壮?不过在赵广陵的倡议下,龙陵白塔赵氏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会,由他任会长,在族人中募集到一笔资金,规定凡考上高中、大学以上的赵氏后人,都可得到基金会的赞助。赵广陵不无赌气地对族人讲:人家毁了我们的祠堂、烧了我们的族谱,再来我白塔山下建学校。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赵氏家族,耕读传家数百年,田野所产,山林所生,诗书盈室,学子辈出,生生不息,岂可少学资?

这其实是一个老人能够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

秋吉夫三走后,赵广陵决定冒一次险。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瑞丽江水碧绿如玉,赵广陵终于跨过了国境线,向芒撒山“发起总攻”。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次偷渡。他没有护照,没有办理任何过境签证。半个月前经人介绍,赵广陵在畹町认识了一个老兵,河南人,姓付,也是当年宋希濂麾下11集团军的,还是个少校医官,当年打完仗就留在此地,虽然是自谋职业悬壶济世,但也受了些磨难。他们在付老倌的药铺见了面。付老倌比赵广陵还年长,九十多岁的人了,还颤颤巍巍站起身,弯曲着手掌竟然给赵广陵敬了个军礼。说这么多年来,老叟藏身边地,隐姓埋名,终于见到我们部队的人了。你是中校,我是少校,给长官敬礼是我们的军规。赵广陵赶忙还礼,说你那时都是校官了,我还只是个尉官呢。你才是我的老长官。两个老兵自然是一席长谈,拂须拭泪,把酒话英雄,嗟叹说战场。付老倌说,你要过去迁战友的坟,太简单的事情。中缅边境本是一条和平的边境线,这些年边贸发展迅猛,两地的百姓互通有无,常常挑着担子就过去了。更有那些年轻人,跑到那边看一些在国内看不到的港台录像,从武打片到黄片。不要找官方了,走民间的路子吧,我让我儿子把你带过去就是了。芒撒山附近的九谷城、南坎都还有我们远征军的战友,他们当年打完仗就没有回来,几十年都在那边讨生活。活得倒安宁,但没有自己的国家了啊。我写封信让我儿子带着,需要时就找他们帮忙。

付老倌的儿子付小民五十来岁,是个做玉石生意的小老板。他说他家老爷子不让他们几兄弟在政府部门工作,他的弟弟大学读毕业了,本来进了政府当干部,但老爷子非要他退职,还说除非他不再姓付了。真是个顽固的国民党反动派,中国没几个了。赵广陵心有戚戚地看看他说,你们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嘛,你老爹儿孙满堂,你们也不愁吃喝。付小民说,好什么啊,朝不保夕的,现在当干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