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有拜托的生与死(第2/4页)

就像所有面对世人的冷漠,却要固执地交出自己人生历史的苍凉老人家一样,赵广陵还是诚惶诚恐地将书稿寄给了省里的一家出版社。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这个就像交出自己女儿的老人没有得到出版社方面的一点消息。他实在等不起了,买了张长途汽车票,坐了两天的汽车跑到昆明。在出版社的编辑部里,一个戴眼镜的小后生好不容易从办公室角落里成堆的书稿中找出了他的稿子。赵广陵一眼就看出,他们只撕开了牛皮纸的外封,当初他用来扎稿子的麻绳都没有解开呢。老人气得胸膛大海波浪般起伏,问你们就没有拆开看一看?小后生瞄了一眼有一层灰的书稿,说写什么的。赵广陵回答说写当年第8军在松山打日本鬼子的历史。小后生自作聪明地开始给赵广陵上课。老人家,打日本鬼子的是八路军,从来不兴叫第8军,正式的叫法是第十八集团军,简称八路军。你这书稿,历史上的称谓都不对。赵广陵终于爆发了,一拍桌子喝道,你无知!我写的是中国远征军第8军。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吗?隔壁一个中年编辑听到争吵跑过来,让赵广陵息怒,他看了看目录,翻了翻稿子,批评了小后生几句,然后对赵广陵说,老同志,我大概知道你写的什么了。但是这种描写国民党军队抗战的书稿,现在还属于敏感题材。要报批,要经过审查,即便通过了,还要看市场的情况。您这种写法,我感觉有点老套了。光看书名,还以为是明清小说呢。眼下这个社会谁要读啊?现在各种文学思潮、风格流派五花八门,百花齐放。意识流,现代派,荒诞派,号叫派,野兽派,黑色幽默,灰色风格,还有魔幻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手法越新越怪,市场才认可。老同志,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书出版后不赚钱,我们也要饿肚子的。赵广陵起身抱走了自己的稿子,临出门时他说,要不是当年那些抗日将士舍命打鬼子,你们就不是饿肚子的事情了,当了亡国奴都还不明白哩。还跟我谈什么现代派,哼!

书稿受挫还不是最大的打击。赵广陵曾经去了一趟中缅边境的畹町,想寻找廖志弘当年的战场和他战死的芒撒山。但他又被挡回来了,阻止他寻找步履的竟然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国境线。当地人告诉他,60年代中缅勘界,芒撒山划归缅甸了。赵广陵当时大叫一声,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国土,一寸山河一寸血,怎么说划给别人就划了呢!又不是碗里划一块肉。陪同他的朋友说,赵老倌你可别乱说乱讲,和平勘界嘛,你划给我一块,我还给你一块。这是国家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管得了的。

那次在畹町,赵广陵独自坐在瑞丽江边忧心如焚,欲哭无泪。江对面就是芒撒山,边境线的这一段中缅双方隔江为界。他从前的勤务兵小三子曾经详尽告诉过他廖志弘埋葬的具体地点:在芒撒山山顶下方有三棵巨大的大青树,他把廖志弘的埋葬地点选在面对中国方向最大的一棵树下——赵广陵认为这是小三子一生中做得正确的几件事情之一。那树从五米左右高处,分杈成两支粗壮的树干。当时找了一块石板想立一个碑的,但还没来得及刻字,伞兵突击队就接到继续追击敌人的命令,小三子就拜托给负责打扫战场的后续部队。也许是某个粗枝大叶的军官,就根据廖志弘军装上“赵岑”名字的身份牌,将他登记进阵亡军官的名录了。如果那块碑还在的话,说不定上面还是刻着“赵岑”的名字哩。

赵广陵悔不当初啊,就像蹉跎了岁月、辜负了时光的白发归人。我从什么时候起活成了一个只顾保命,而忘记承诺的人?抗战胜利后那次回家探亲,为什么不来畹町?从内战前线逃回昆明,几年时间里在昆明搞话剧,追名逐利,狼奔鼠窜,又为何不来?那时赵广陵还在以廖志弘之名给他的父母写信,每一次提笔复信,他都想向廖志弘的双亲道明真相,但一再展读廖志弘家书中的那些殷勤叮嘱、眷眷期盼,他又如何下得了笔?这个世界上有些谎言不过是为了阻挡老父老母奔流的眼泪。

90年代中缅边境的贸易相当繁荣,畹町这个那时全国唯一的镇级市,是西南边疆改革开放的明星口岸,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和游客云集于此,或经商,或旅游。各种舶来品、走私货在省城和内陆城市买不到的、见不到的,在这里都一应俱全。从女人的化妆品到日本汽车,从泰国人妖到缅甸妓女,从三五香烟到海洛因——你只要有足够的胆量,花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小包。真是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啊!赵广陵感叹道。在他的记忆里,畹町口岸是一个总能让人升起民族自豪感的地方。1942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就是从畹町出的境,1945年元月将日本鬼子打出国门,也是在畹町赢得的胜利。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好战友廖志弘就战死在这里。可是,现在谁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