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4/9页)

那天晚上十点多了,赵广陵的房门被敲开,孙专员带着华子君和秘书站在门口说:“赵老师,走,我带你们吃烧烤喝啤酒去。”

孙专员以老师相称,让赵广陵顿时感动莫名。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摊,赵广陵才知道原来孙专员小时候就见识过远征军。日本鬼子打来那年,他才十岁,跟随母亲上山躲避战祸,四处逃难,对战乱之苦自是感受深刻。远征军反攻时,他的景颇山寨就驻扎过一个连的士兵,还有一个参谋住在他们家。孙专员说他还记得那个参谋是个外省人,长得英武极了,好像也是军校毕业生,他还骑过他的肩头,摆弄过他的手枪、皮带、牛皮挎包。这个参谋很喜欢他十六岁的姐姐,有一回还帮她去打猪草。他姐姐帮这个参谋洗衣服,还和参谋一起去村边遛马。村里人都说,孙家怕是要招个远征军的女婿了。但一场战斗下来,参谋战死了,当初住他们村寨的远征军,只有俩兵是活着的,还是担架上抬回来的。孙专员最后叹息道:

“我那个痴情的姐姐啊,一直不相信那个参谋战死了,见到穿军装的国民党兵就打听。唉,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来我家提亲,我姐姐就是不答应。一直到都解放了,我参加了革命工作,回到家里做她的工作,说你还等一个国民党军官干哪样?想让我们一家都当反革命家属吗?那时年轻,不懂历史啊。当然了,那时的政治环境也不允许我有今天的认识嘛。”

赵广陵问:“那你姐姐一直终身未嫁?”

孙专员说:“到我姐姐都四十多岁了,她好像才死了那份心,随便嫁了一个鳏夫。赵老师,你知道的,在我们景颇山寨,三十来岁的女人都可能当奶奶了。我只好把我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她,让她好歹也有个后。”孙专员喝下一大口啤酒又说:“我现在才明白了,经历过战争的人,心上的烙印是抹杀不掉的,更何况一段纯真的感情。我那命苦的姐姐,哪里晓得战争有那样残酷?那个远征军参谋也可怜,他和我姐姐可能连手都没有牵过。”

赵广陵也喝下一大杯啤酒,动情地说:“孙专员,我现在才相信,面对外辱,同样的苦难,不分党派主义,不分汉族少数民族,大家都有共同的担当,共同的记忆。当年我也有一个手下爱上了当地的一个姑娘。他是我的副连长,陕西人。但他担心自己不能活着回来,一直不敢向那姑娘表白。他让我帮他拿主意,我就说等打完仗吧,戴着军功章去提亲,岂不更好。我那时也愚蠢,不太懂一个男儿再有功名心,也有儿女柔情。”

孙专员问:“他活下来了吗?”

赵广陵悲戚地说:“打松山时,替我死了。”

大家长久无言,各自端起酒杯喝酒。烧烤的烟雾拌着肉香四处弥漫,像一个浓缩的战场。只不过没有硝烟的狰狞,没有生死搏杀的呐喊。隔壁一桌十来个青年男女闹闹嚷嚷,划拳行令。小伙子们豪气冲天,以拼刺刀的干劲拼酒,女孩子们撒娇作态,莺声燕语;对面还有一对安静的情侣,头挨头,男的拿起一串烧豆腐,喂到女的口里,女孩子微张樱桃小口,衔了一半,将铁签上剩下那一半又推到男孩子的嘴里。孙专员听到赵广陵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我们那时有烧烤摊就好了,我一定请全连的弟兄吃一顿烧烤再上战场。”

孙专员叹一口气,说:“赵老师,和平多好啊。要是还在打仗,他们都要上战场。我上小学时,就在松山脚下,还常听大人们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们景颇村寨那时没有纪年的,说起往事时会说‘日本人来的那年’,‘烧大山火那年’,‘远征军反攻那年’。后来不能说远征军了,就说‘打跑日本人那年’。但我们不会忘记,是谁打走了日本人,我的家乡才安宁了。我也是那个时候上的国民小学,那所学校就是远征军帮助地方办的,教我识字的还是一个远征军军官,不然我要当一辈子的放牛娃哩。赵老师,你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参与者,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怎么能忘记你们当年的功绩呢?这是国家民族的大事情。过去极左那一套我相信在中国再不会有了。远征军对我们国家民族是有功的,将来条件成熟了,我们还要给远征军立碑。赵老师,你就放手干吧,我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