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8/10页)

陕北高原的天空越来越晴朗了,黄色的大地波浪起伏,像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像黄色的人群前赴后继。刘苍璧悄悄抹了把眼泪,为赵岑。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赵岑这个龟儿子临阵脱逃,比人家逃婚跑得还快。为啥子?你今晚就看在老同学、老战友的分上,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吧。这不是审讯。你放心,‘文革’都结束了,不会再搞运动整人。你想到啥就说啥吧。”

天都快亮了,两个老兵都还没有睡意,周荣嘴里虽说不是审讯,但他就像个一心要从对方口里挖出一切秘密的审讯者。其实很多时候赵广陵不用周荣问就自己竹筒里倒豆子般稀里哗啦地倾诉出来了。在过往历史的许多细节上,两人还互相更正。不,不是76师304团,是67师304团。对对,这话我说过,但不是在你说的那个场合说的。你记错了,这个事不是我干的,是廖志弘干的。哎呀,这事我想不起来了,当初是咋个回事?有历史沧桑的人,逆流而上时,也会发现两岸风光无限,激流险滩已如脚下泥丸,狂风骤雨已成谈笑资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么一把岁数的人了,共产党国民党的监牢都坐过了,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就当这是一次历尽劫波兄弟在的忆旧吧。而回忆,不过是为了战胜时间,拒绝遗忘。他们已经被迫遗忘得太多太多。

“你还记得李旷田李老师吧?”赵广陵忽然插开话题问。

“记得。‘文革’前省文联的主席,大作家嘛。”

“他还是我们联大文法学院的老师呢。只是他来的那一年,我们刚好去上军校了。”

“哦,在联大时,我对他没有印象。”

“他就是从延安回联大教书的。”

“噢,老延安了嘛。”

“‘文革’闹得最凶那阵,也关在这里。可惜啊,那么好一个作家,没有熬过那个坎。自杀了。”

“这事我知道,前不久去省里开会还说要给他平反昭雪。可惜了一个好同志啊。”

“我们是狱友,一起蹲黑牢。为了帮他出来晒晒太阳,我教会了他一些木匠手艺。没想到啊,有一天我们去山下买木工的材料,钉子啊松香啊土漆什么的,他忽然跑到江边,站在一块岩石上,回头望了我一眼,好像说了句什么,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跳下去了。”

两人都沉默良久。周荣问:“那一阵,他们批斗他很凶吗?”

“岂止是批斗,隔三差五地拉我们去陪法场。你的神经就是钢筋做的,也会崩断的。”

“这帮混账法西斯!”

赵广陵忽然呜咽起来,又蹲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和李老师做狱友,我可能也扛不过去啊。是他一直在鼓励我,教化我。一个人在没有未来的时候,只有靠过去活着。而我们的过去又是反动的,有罪的。这就像你肚子饿了要吃饭,但是米是发霉的、腐坏了的。你的未来是一片荒原,什么都不会长,你只有靠霉烂的过去苟活。”

“唉!”周荣重重叹了口气,上前去搀扶赵广陵,“起来吧。记住了,以后跟我说话不准蹲着。”

赵广陵站起来,没有坐下,走到窗子前推开了窗户,窗外星空灿烂,凉风山泉水一般流淌进来。“延安的种子就是李老师最先在我心里种下的。那时他在联大给我们上大二国文,讲秦汉古文。一节课里有一多半的时间在讲他当年如何蹲北洋政府的监狱,如何去了延安那片空气纯净、阳光明媚的地方。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课本都丢在一边去了。可到考试时,同学们哪里还默写得出贾谊的《过秦论》,班固的《苏武传》。李老师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他拿着一堆批改后的试卷,让人在五米处画了一根线,跳到一张凳子上,口里念念叨叨,‘天皇皇地皇皇,本班有个补考郎,过往君子念三遍,诸君及格要过线。’然后挥手将试卷向前一抛。”

“哈哈,你们文科老师太好耍了嘛。我们理科考试,有位先生也站在凳子上,不过不是抛试卷,而是瞪圆了眼睛抓作弊啊。”

“他是反对我们死读书读死书。他说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应该到社会这个大课堂去学全新的东西。他说过,延安是另一间大课堂。”

“既然种子那么早就播下了,那你为什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