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四(第4/6页)
洪卫民知道,关久了的人都会有一些反常的举动。他们会无缘无故地发作,会长时间地发呆,会对着一棵树、一只鸟、一只鸡或狗说话,会对社会上发生的变化手足无措。他不愿赵广陵受到太多的刺激,但他又不得不带他去承受打击。他只能尽量挑好的说。“你的前妻现在是小学教师了。他们现在有一个孩子……”
赵广陵扑过去抓住洪卫民的肩膀,“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我的……舒淑文?”
“见到了。”
“她……她她她,胖了还是瘦了?”
“虽然是中年女同志了,但她还很漂亮。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
“哦……”
“她也很善良。听说你出来了,就哭了。”
“哦……”
“是她主动跟叶世传同志说,我们应该帮帮赵广陵,帮他找个工作。”
赵广陵“哇”地干号一声,像哭又像是受到了惊吓,但很快又咽回去了。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大喝了一口酒,盯着天花板长久不说话,在打出一个沉重的酒嗝后说:“好女人哪!”
然后他蹲在了地上,背靠着床,双手抱着花白的头,呜呜咽咽一通,这次他是真哭了,就像一头哀恸的老兽。把洪卫民搞得大动恻隐之心,他当然知道赵广陵为什么离婚。他想,要是我的妻子成了别人的老婆,我将如何去面对呢?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实际上相见远没有赵广陵想象的复杂和困难。夕阳下,工厂的大门口有一排笔直的银杏树,舒淑文就站在树下,沉静、朴素、安详,还显得有些单薄,她穿一件小翻领的灰色上衣,里面是碎花白衬衣,衣领很夺目地翻出来;陪衬下身的藏青色哔叽呢裤子,齐耳的乌黑短发,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质朴得像大树下一株毫不起眼的小树,不再亭亭玉立,不再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热烈,但在金色的阳光下依然有别样的风韵。
那个满头花白,背脊依然笔挺的老男人步履沉重地走过来了。八年前一个周日的晚上,劳改农场留队人员赵广陵一如既往地洗好了碗筷,收拾好厨房,然后摘下围腰,把手擦了擦,说下周带两个大南瓜回来,已经在农场的地里看好了,多养一周让它更甜。那时赵豆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的父亲,舒淑文在监督豆角写毛笔字,她抬了抬头说,走了?他回了声,走了。
此刻,他总算走回来了。女人淡淡地问:
“回来了?”
男人动情地喊了一声“文妹……”,但面对女人波澜不兴的面容,只好规规矩矩地答:“回来了。”竟然再无话。
女人说:“家去吧。饭菜已经做好等……你。”
一旁的洪卫民看得稍感失望。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滔滔不绝诉说生离死别,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舒淑文说完话后扭头就走,他们两个紧巴巴地跟着,有点像闯下大祸跟在家长后面回家挨训的孩子。
叶世传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迎出来,这是一个长得很敦实的男人,个子不高,满脸严肃、一板一眼地伸出了手,说:“欢迎,赵广陵同志。”
赵广陵接住那双冰凉的手,眼睛盯住对方那只独眼,没有看到寒意,也没有看到热情,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他还感觉到对方的手在使劲,于是他也使劲。就像在战场上较劲的双方,只不过旁人看不出来罢了。这是当过兵的人才知晓的火力侦察,也是共同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们之间的交流。
“都请坐吧。”舒淑文说,“还有这位小洪同志,不要客气啊。”
酒过三巡,除了“请”“别客气”“多吃点”“尝尝这个,老叶的手艺”外,大家都没有多少话。洪卫民发现赵广陵坐得笔直,动作僵硬,好像连筷子也不会使了。舒淑文也很拘束,仿佛是这个家的客人,倒是叶世传摆足了主人的气派,甚至为此还有些夸张。洪卫民担心他的眼光太“独到”,会看出赵广陵心中的波浪。他甚至被这尴尬的气氛搞得有些害怕,两个男人会不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呢?
都喝下半斤酒后,气氛好像轻松了。酒在这种场合真是个好东西。赵广陵问舒淑文,教师的工作辛苦吗?舒淑文回答说,不累,我给孩子们上音乐课。赵广陵又问:教他们学小提琴?舒淑文说,哪里还拉得动小提琴,我弹风琴教他们唱唱歌啥的。赵广陵感叹道,你总算学有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