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四(第2/6页)
赵广陵望着洪卫民,像一个要跨出大花轿的新娘那样羞涩起来,“你认为,我……我可以回……家吗?”
“老赵,你没有家了,人民政府会负责帮你安一个家。放心吧。”洪卫民胸有成竹地说。
第二天,两人成行。长途客车在崇山峻岭中的老滇缅公路上穿行。还是这条公路,三十多年前,它是中国抗战的生命线,数十万远征军将士在这条公路上衔枚疾走,奔赴疆场。三十多年后,他们中的一个幸存者走在了老路上。没有荣誉,没有家人,没有权势,没有财富,只有感怀。正是春天,田野碧绿,山岭苍翠。迎春花已经谢了,杜鹃花开放得正热烈。自由开放的花儿,自由觅食的牛羊,自由飞翔的鸟儿,还有车上那个终于获得自由的老流浪汉、老囚徒、老军人。他把头伸出车窗外,让清新的春风梳洗自己灰白的头发,梳洗自己满面的沧桑,梳洗自1950年以来的躲藏、掩饰、伪装、造假的破碎历史。现在他被梳洗清爽了吗?他不知道。他方发现即便是在不蹲监牢的日子里,他过的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他不过是社会上的一只过街老鼠,从不敢让自己的历史见于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他也没有真正的自由。一个自由的人,应该是生活得坦荡的、有尊严的、夜半敲门心不惊的。人生应该是赢利的,而不是负债的。他枉费心机,绞尽脑汁,试图躲避强大的专政机器。但该偿还的一定要偿还,该付出的人生代价,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他唯一的成功,或许就是活下来了,终于赢得了自由。
车窗上偶尔会映照出他的脸,这是一张多么苦难而自豪的脸啊!那些经年的伤疤被自由的心情舒展开来,仿佛满脸都是乐得合不拢的嘴。这曾经英俊脱俗、青春洋溢的脸,自从被疤痕侵占,就像魔鬼留下的爪印,饕餮啃吃过的残局,泥石流冲毁过的山丘。但现在在春风拂面之下,细胞复活,毛孔开放,荒原新绿初放,万物光彩重生。前妻舒淑文说过,罗丹欣赏这样线条硬朗的脸,米开朗琪罗需要这种在苦难中浸泡了几十年的表情;李白看到这在春风里飞舞的三千丈白发,不会再哀叹“缘愁似个长”,杜甫在春天里看到这越搔越短的白头,不会再叹息“浑欲不胜簪”。因为即便是一缕白发,也在风中自由地飘洒,轻盈地舞蹈。这是多年没有过的闲适、自如、自尊、安详以及面对外部世界的问心无愧。刚才在车上,一个大妈对他说:“同志,麻烦你帮我挪一下行李架上的包。”检票的人来到他面前,也说:“同志,你的票。”让他听得心尖尖都被温暖了。赵广陵,你现在跟大家一样,是革命同志了。你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不再是他们的批斗对象,不再是革命阵营的对立面。同志啊同志,从孙中山先生的时代起,志同道合的人们就在为一个崭新的中国努力,但不是每一个爱自己国家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同志。
长途车在翻越一个大坡时抛锚了,天已向晚。司机说怕是要明天才能走了,要等单位派人来修。旅客同志们万水千山只等闲,各自去找投宿地吧。洪卫民是个不怎么出门的后生,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赵广陵提议说,前面十几里有个大驿站,过去曾经是美国人的一处空军基地,很热闹的。想必那里现在应该还有住宿的地方。洪卫民睁大了眼睛,老赵,你关糊涂了吧,我们云南哪来美国鬼子?他们从没有打过鸭绿江呢。赵广陵说,我说的是飞虎队的基地。洪卫民又问:飞虎队是干什么的?打老虎的?赵广陵暗自叹一口气,洪卫民这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后生,是不知道过去的一代。
1944年赵广陵的部队开赴松山前线时,曾经在这个基地补充过弹药和装备,他还记得他们借宿的一户人家的老大爹说,有个美国佬绰号“左轮手枪”,和村庄里的一个姑娘搞上了。美军宪兵把“左轮手枪”铐了要送军事法庭,但那个姑娘的父亲带着她去见基地的最高指挥官,让他们把自己女儿带走。你们铐走了男人,我家姑娘就吊脖子了。美国人还真不含糊,隔天就在基地里为两人举行了婚礼。
赵广陵津津乐道地讲这个故事时,洪卫民用怜惜的眼光看着他说:“老赵,念你是个老好人,又刚刚是特赦的战犯。要是一个月前你造这些谣,要加刑的。美帝国主义嘛,歪戴帽子斜穿衣,一定不是好东西,嘴里嚼着口香糖,欺男霸女丧天良。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回去还要加强学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