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7/10页)
“因为什么被管制的?”
赵迅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四八年参加了老丈人的一个诗会,没想到这个诗会里混进了国民党特务,把它搞成了一个特务的外围组织。我是……我是抗战胜利后,就在昆明搞戏剧、当导演的。没有干过任何反共反人民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你要好好接受改造。”
“是。”赵迅轻声说。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周荣处长吐出的那些烟雾在房间里凝滞不动,仿佛既威严,又有压力。
“我们从今天开始,算是认识了。公安厅是军警机关,你要老老实实干活,见到的、看到的,不准乱说乱讲。”
“是。我听周处长的。”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在新社会,重新做人,管制期一结束,你还是有希望的。”
赵迅长长嘘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谢谢。谢谢周处长指教。”他出来时,甚至感觉得到汗水从裤管处淌下来。
赵迅从此成为木工队的重要人物。对外谈判价格、签合同、写计划,甚至画效果图等,都是他代表熊老倌做;而对内估料、备料、估工时、算价钱、安排人手,他像当初在戏剧舞台上当导演一样调度木工们干活。熊老倌在酒喝高时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共产党真是了不得,把干细活的人和干粗活的人搭配在一起,就像把粗粮和细粮搭配着吃一样。这样日子才会长久啊。
赵迅是个聪明人,学什么都很快,斧、刨、凿、锯,四大基本技能一学就会,墨斗、鲁班尺没多久就用得得心应手;而熊老倌是个厚道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身技艺在一夜之间都传授给赵迅。赵迅当他的徒弟不到半年,就由他来“定墨”了,砍哪里、锯哪里、刨哪里、凿哪里,都由赵迅说了算。熊老倌私下里对别人说,别看这个人是个戏子——他永远不清楚导演究竟算个什么行当,还是个人民管制分子,但我看哪,这种人到底念过书,做什么成什么,了不得。
有一天周处长带着司机开来一辆破旧的美式吉普,说是公安厅厅长的车。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共产党军队的战利品,车身挡板上都还残存有弹孔,车里面的内饰挡板要么脱落了,要么开裂起翘了,连仪表盘都快掉下来了。周处长问熊老倌能不能修一下?熊老倌跳起脚来喊道,我的大处长,我是盖房子的,又不是修车的!周处长拍拍车内哗哗作响的内饰板说,我是让你换几块板子,这个都不会做?熊老倌用手去摸摸那些脱落开裂的部分,摇摇头说,不好弄,地方太小了,使不开家伙,接缝也太细密。这些木板我都不晓得人家是咋个镶进去的。这狗日的老美就是怪。
“让我来试试看。”赵迅在熊老倌身后说。
熊老倌吼他一声:“这是人家厅长的车,弄坏了敲你的沙罐。”
周处长目光复杂地看着赵迅,说:“那你先做驾驶座这一面试试。做好了,我给你请功。”
车摆在木工队的工棚外,赵迅在车里车外爬进爬出了两天,手里拿着鲁班尺、三角板、圆规、电筒、本子,耳朵上夹支铅笔,一处一处地丈量记录。熊老倌抽着水烟筒蹲在太阳下看稀罕一般,说你要把这美国鬼子的汽车弄好了,你就是鲁班爷了,我就是鲁班爷的师父了。嘿嘿嘿。
埋头干活的赵迅想,我这追寻鲁迅的,现在要崇拜鲁班了。命运弄人,至少鲁班爷的手艺还可赐我养家糊口,他才是真正的爷。他拿出当年改编鲁迅作品的劲头,敲敲打打半个月,愣是将那破旧的美式吉普焕然一新。方向盘后面的仪表板,车门内侧挡板,他都用了金丝楠木做内衬,那是熊老倌从一间寺庙里找来的原料,赵迅让人将其改成薄薄的板子,仔细打磨后又涂上本地土漆,再打一层蜡,看上去纹理清秀,锃亮发光。
来视察的周处长抚摸着光洁的仪表板,说:“可惜司机不在,我又不会开车,我真想立马开到厅长那里去给他看看呢。” 那时会开汽车的人就跟飞行员一样稀罕,省公安厅刚分到一辆吉普车和两辆美式大卡车时,是用骡子拉进公安厅大院的。周荣处长还记得骡子拉卡车造成的一次事故,平路上骡子拉着卡车走,下坡路时汽车追着骡子跑,还压死了两匹骡子呢。后来才从国民党起义部队人员中找来了几个会开车的司机,其中两个还是从战俘营里直接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