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5/10页)

跟着大名鼎鼎的闻一多先生学打草鞋,以及穿着草鞋当兵,这是到目前为止,赵迅还没有交代清楚的历史问题。经历过学习班思想改造的风雨后,赵迅痛彻肺腑地明白了这样的生存定律:个人的历史问题就是政治的问题,是能否活下去的问题。过去他认为只有像钱基瑞这样的人才上错了历史之船,现在终于弄明白他也是众多上错了船者之一。你成长于那个时代,你就逃不掉那个时代的洪流对你的浸染。在新政权里,你所经历的血雨腥风,你所沐浴的人间真爱,你所接受的儒家伦理,唐诗宋词,都装在一个一尺见方的档案袋里了。那里面装着你的过去,也决定了你的未来。它是一笔你在旧时代花销掉的债,不管是曾经有的家国责任、青春热血、还是利禄富贵、纸醉金迷,现在都成了一笔借贷的苦难,利息随时都会发生。这个档案袋里有你个人的秘密,但却被别人掌握,即便不是有罪的,也是可疑的,得在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中重新漂白、锤炼、锻造。如果你有幸改造得好,你就会成为一个忘掉过去的“新人”,或者说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斩断了历史纠缠的人。纵然个人历史曾经很辉煌,但也欲说还休,越说越黑了。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尽其可能隐蔽自己,你活下去的把握才越大;那个档案袋里你的东西越多,你的人生欠债就越大。

赵迅那时已经隐约感到,历史问题将永远是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过眼下饥饿却是直逼胸间的另一把剑。尽管人民政府赢得政权后有效地控制住了飞涨的物价,新颁发的人民币是实实在在的货币,再不会让人担心睡一觉起来后腰包里的钱还不如一捆草纸。但一周才一块多钱的收入显然更令人心乱如麻。人说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汉,英雄汉纵有万丈雄心、十八般武艺,有时也挣不到一分钱。况且舒淑文没有奶水了,孩子瘦得像头饥饿的小兽,成天价哭号。连一根豆芽都养不壮,还指望他将来长成参天大树?赵迅想起自己的童年,虽然是在偏远的乡下,但却从没尝到过饥饿的滋味,密密的山林里总有拾不完的东西。赵迅还记得熟读古书的父亲总是念叨的那句话:山之所生,地之所产,足以养人;垦荒边陲,诗书耕读,乐莫大焉。

啊故乡,归不去的游子早已稀释了英雄还乡的梦想,早已断绝了床前明月光的思念。当此时刻,甚至故乡的消息都令人担惊受怕、梦里惊魂。上周三,那个赵迅曾经在昆明街头见到过的同族堂兄,忽然在深夜拜访,只匆匆说了两句话就悄然离去了。赵迅蒙着被子恸哭一夜,到天亮时舒淑文才问出一句话来:

“我老家的兄长被枪毙了。”

逝者往矣,生者艰辛。赵迅跟佣人孙妈学会了如何完整地做出一双布鞋。先找来家中的旧衣服、碎布头等,洗净、晒干,然后摊平在一块门板上,刷上自己熬煮的糨糊,再贴上一层布,再刷一层糨糊,再贴布,粘贴上四五层布,晒干后就是“布壳子”,在“布壳子”上画出鞋样,剪出一双双鞋底来,又将三至四个这样的鞋底粘连在一起,再用锥子扎出密密实实的眼,用麻线缝牢缝紧,再缝上鞋面,所谓千层底布鞋就成了。鞋面上还要绣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等字样。为了尽量节省成本,他们甚至还自搓麻线,从街上买来乡里人的苎麻或剑麻类的植物,回家煮熬后捶散,然后捋成一缕缕的麻丝,再将麻丝在水里泡涨,在大腿上搓成一根根的麻线。虽然如此费工费时,但做这样一双鞋,可以挣到四毛钱。赵迅两口子干了一个月,竟也挣到二十多块钱。舒淑文高兴之余,赵迅却感叹:

“中国的军队,啥时能穿上皮鞋去跟人家打仗啊?”

舒淑文说:“又不是去跳舞,穿什么皮鞋。”

赵迅叹一口气,伸手帮妻子捋了捋她头上凌乱的头发,“打仗是要拼家底的。你下雨天会穿布鞋出门吗?行军打仗,风雨兼程,动辄一天走几十里,一双布鞋怎经得住磨损?记得当年听冯玉祥将军演讲,他说:战争需要money!money!money!!不过呢,布鞋总比我们当初穿草鞋好多了。”

尽管能勉强吃饱饭,但家里还是入不敷出。赵迅趁周六去派出所汇报一周思想改造的机会,小心向王所长提出了工作的事情。王所长神情严肃,抱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步,说你们的困难人民政府都知道。一个大老爷们儿去纳鞋底也不是个事儿。不过你们不要因此对人民政府有怨言。你老婆的思想问题很严重啊,居然还想跟人民政府打官司!像她这样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子女,要不是看她还在坐月子奶娃儿,早该让她出来参加劳动改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