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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根又掉泪,梁根说爹要打我们。我说,就是被爹打死,也比死在外面好。我们疯跑起来。转过一个山梁,我一眼便看见雾中影影绰绰的两个火把,这次我听见我爹在喊:狗——娃——子,牛——娃——子,你们在哪里啊?我用足了力气,跟梁根一起喊:爹,爹!

我爹准是听见了我们的喊声:因为他使劲挥舞着火把。我们再次飞跑起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当我抓住我爹的手,梁根扑向我妈怀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梁根早已哭成泪人儿。我爹我妈一个背一个把我们背回家,我们兄弟俩已经像两个泥人了,衣裤被挂得有一块没一搭的,我的上半身满是荆棘挂出的伤痕。我们兄弟俩倒在床上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黄昏我听见我妈在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我妈把我抱在胸前,对着西天的一抹残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小名。她的声音颤颤悠悠的,那神态庄严肃穆虔诚至极。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妈的喊魂声音,那声音似乎像穿越阴曹地府的一根游丝,把我从阎王身边拉回来。后来,很多次在战场上负伤昏倒时,都会有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出现,每一次都是靠着这声音的牵引,重新回到人间。

我妈喊了一阵之后,对着木讷的大儿子梁勤问:回来没有?回来没有?我的大哥梁勤站在床边露出光溜溜的青皮脑袋,答道:回来啰,回来啰!梁勤的神态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但对于母亲喊魂的方法,他仍然是配合得很好的。我妈喊完之后,我便睁开眼睛,轻快地叫了一声,妈,我饿了。她又惊又喜,扑在地上,对着西天就磕了三个响头。我看见一滴泪水掉在泥地上,她抹去泪水时弄花了眼眶,拉着我的手说,你终于醒了!饿了,妈给你煮饭吃。

我喝完我妈熬的一碗稀粥后便有了力气,才想起梁根。梁勤说,三弟没事,只是伤口有点化脓,爹背牛娃子下山敷草药去了。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梁勤说,二弟呀,你知道你们那天碰见什么了?我说,没碰到什么呀!梁勤说,是不是走了一夜早晨才发现一直没走出原地?我说,对呀!梁勤说,是不是鸡叫才把你们唤醒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梁勤说,我爹说你们遇见道路鬼了!我的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发麻,头发也竖直起来。我问,啥叫道路鬼?梁勤说,有时他露出黑森森的背影,有时他并不显形,但他会一直迷糊你,让你像行走的僵尸一样,在那些迷宫似的歧路上东奔西走,永远也无法回家,直到走得精疲力竭。它们最怕鸡叫,听说鸡一叫,它们就吓跑了。迷路的人才能醒来,吓得出一身冷汗,有的会吓个半死。爹说,走夜路的人最怕撞上道路鬼,撞上了几乎让人九死一生。我张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梁勤说,爹说你命硬,不会死的,鬼都不要你!我说,你怎么总是鬼呀鬼的!梁勤说,爹找梁瞎子给我们算过命,梁瞎子说我们兄弟三人中你的命最硬。我说:他一个瞎子,懂个屁!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我妈把我揽在怀里,我闻见了她身上像蔷薇一样淡淡的香气。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我说,是我把牛娃子带上山的,爹会打我吗?她说,你爹的气早就消了。以后再不要乱跑了。你们跑丢了,把我和你爹的魂都吓没了。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呀?

我那时觉得家里既安全又幸福,便借故身上没劲赖在床上不起来,在花香中吃了又睡睡醒再吃。从敞开的木门看去,父亲在小院里忙碌,我便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依靠。父母和我们兄弟仨,以及半山腰的房屋,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年我八岁,梁勤十岁,梁根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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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迷路后,我发了几天几夜高烧,病好后变成了听话的人。在这之前,我是一个捣蛋鬼。我喜欢恶作剧,比如把人家菜园子的萝卜拔起来,再照着原样放进去。或者在路道上挖一个坑,用木棍撑在坑洞上,再用土填平,做得没有缝隙的样子。我躲在竹林里,看见担水的梁瞎子一脚踏进陷阱里,两只木桶稀里哗啦地滚进水田,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声。水溅湿了梁瞎子的青布上衣,他扔下扁担,蹲下来抱着自己扭伤的脚又捏又按,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让我产生了复仇的快意。梁瞎子并不全瞎,他的一只眼睛被疯牛角挤爆了眼珠子,另一只眼睛还可以看物。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把水桶给他捡起来。另一只桶已经摔成了几块木片,我看着他把木片装在那只完好的水桶里,一趔一瘸地朝家里走去,才滋溜一声跑开,一边跑一边捂住嘴以免笑声被他听见。但我还是遭到了梁瞎子的臭骂,他先是抱怨狗日的疯牛欺负他,狗日的小兔崽子也要欺负他,然后指着我家的房子放声大喊:龟儿聋子梁政高啊,你狗日的扯开烂耳朵听着,把你家的狗娃子用筲箕罩着,暴打一顿。不是人呢,尽做缺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