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第9/15页)

那一夜,天空蓝得不带一丝阴影,安静直透到心里去。我深深地吸着柏树林里发出的清香,几颗星子就像无边天空里的几缕孤魂,闪着幽邃的清光,一颗流星从天幕上滑过,不知是哪个人又离世了。我妈说,一个人对应天上一颗星,那个人死了,星子也就落下了。第二天在鸟叫声中醒来,天光初现,周遭仍在酣眠。押丁的人开门叫大家吃早饭,大家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吃完后便上路了。

在县城里进行了几天简单的训练之后,我们于又一个黎明正式向北方进发。与以前在桑州公园举行的誓师大会相比,这次就显得简单多了,稀稀拉拉的居民慰问团给每人发了一张毛巾,就算是劳师行动了。大家心头也不像上次那么激动,战争进行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默默地再次走在古蜀道上,前后不到半年时间,仿佛已过了十年,逃难的经历恍如隔世,大水,骷髅,连长的死,一幕幕在脑中滑过。我看到路旁一棵一棵又粗又大的柏树挺立着,强劲的老根让我怦然心动,我一定要像这些树这些根一样顽强地活下去。在山顶或垭口,往往有一株婷婷如盖的神仙柏,那神态就像一些参破世事的老神仙,不知看过多少走路的、骑马的、拿梭镖的、背大刀的、扛枪的兵兵卒卒从树下走过,不知道看过多少背柴的、挑米的、推鸡公车的、吆毛驴的农夫或商人从树下走过。高高低低的石阶上,阳光像碎银一样落在被磨平的石板路上,石板上布满了蜂窝一样的眼孔,那是针叶上落下的雨滴长年累月磨出来的。我又想,活着是一大不幸,像这些古树和石头那样长寿,看尽世间万相,将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比如干旱、战争或人吃人,看多了,人的眼睛也许会麻木得像石头上的枯眼。

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逃跑事件,士兵被绑在一起,即便拉屎拉尿、吃饭睡觉,几个人一组都要互相监视,有人逃脱的话,小组的其他人就要罚五天禁食,饥饿让每一个人都像狼一样防范对方,即便晚上小解也要引来别人的骂声,许多人不得不在躺倒的地方就地解决,即便身上有尿臊味也没有丝毫办法。夜晚站岗的人就像狼眼一样大放绿光,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使这样,逃跑的事仍有发生。不像上次出川,那么艰苦,却很少有人逃跑。对前途的迷茫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杨六娃就问我:梁哥,听说你是从鬼子堆里跑出来的,鬼子真那么可怕?我说,鬼子也是人,有啥值得害怕的,只是他们打仗的家伙比我们强多了!

越往北走,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窄,这里便成了川军的逃亡之地。在吃饭或小解的间隙,有人挣脱绳子一阵猛跑,一头跃入滚滚河水之中。押兵的端枪便射,水中泛起一团嫣红,人在旋涡中沉浮着向下游飘去。下面押兵的也放枪,被乱枪打死的尸体像木棍一样漂在水面上。看得新兵们一个个傻眼,剩下的人便重新绑上绳子,无可奈何地继续在山道上向前移动。

我心想,有啥子理由逃嘛,即便打死在战场上,也是为国捐躯,总比当逃兵淹死在嘉陵江里强吧。看着那些被大水冲到江边的尸体,心里老觉得冤。杨六娃显得很机灵,但毕竟年纪小,我知道他心里害怕,便宽慰他说,杨家兄弟,别想那么多,人一想多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生在这个年代,日本人打到我们国家,我们不上战场咋办?索性丢下一切顾虑,痛痛快快地走,心情放松些!杨六娃听了,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想了。我又吐了一口痰,眼望乌云密布的天空说,这年头,活都不怕,死有啥子害怕的,真死了也就不遭活罪了!杨六娃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内心话,这辈子阎王就是不找我,把我放到时代的潮头上打得晕头转向,却就是不来收我的命。我的眼睛看得太多呀,活人真是苦,死是多轻松的事呀,但我就是死不了,历尽千辛万苦,仍然活着。

这次去战场,我又被分到李洪武将军的部队。从西安过潼关很快便到了中横山,长官说,中横山是山西、陕西和河南三省的门户,绝不能让鬼子踏入陕西。那时候,西安、成都和重庆都是大后方,西安如果陷落,成都、重庆就难以保全了。担任中横山守备任务的有西北军,我们川军负责东面和北面。西北军主要是关中汉子,那些冷娃保卫家乡可是铁了心的啊!在当时国军节节败退的情势下,在中横山日军没有丝毫进展,战事进行到胶着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