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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武给我们这些新兵训话,我才又见到了他。他已经瘦掉了几十斤,脸已晒得很黑了,但目光如两团火炬,声音像洪钟。他说,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天,就要让日本鬼子无法前进一步!为了表示抗敌的决心,他把指挥所设在了半山一处树林掩映的山洞口,这里可以观察到山下的全部情形。
我仍然被分到新兵团,但我一直注意其他团士兵中是否有面熟的人,我想打听李发生是否还活着?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过去的老兵,难道他们都阵亡了?
杨六娃被分到炊事班,这让他喜出望外,当了炊事员的杨六娃经常利用送饭的时间同我说话,有时还偷偷地塞给我一个馒头。舀稀饭时,勺子尽量往下旋转,一勺子里总有多半干的。我知道他照顾我,有时我也悄悄省下一些东西送他,比如一双布鞋或是从鬼子身上缴下来的皮带。杨六娃说,他总是想家,想止戈铺的杨家嘴。我便劝他,既然出来了,就少想些吧,家里的事你也鞭长莫及。杨六娃便要说,他家养了一头母猪,该下猪崽了。我便把我爹的水烟袋递给他,让他吸几口,杨六娃深深地吸了一会儿,说,烟叶的气味就像我爹身上发出的那股气味,我是把家乡的气味都吸进肠肠肚肚里去了。以后,杨六娃经常向我讨烟抽,我总是拈几根烟丝松松地放在烟锅里,我说,想家的日子还长哩,悠着点。杨六娃一边点头,一边深吸,那样子贪婪得很。没有烟丝的时候,就把水烟袋放到鼻子底下,他说,闻着这股气味,心里也踏实,一句话说得我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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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冬天,一直下着雪。第二年春天,又是倒春寒。到军中来的当地民夫说,他们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中横山堆了这么厚的雪。他们说,是老天在帮忙呀,用雪阻击日本人。冬天刚开始的日子,日本军队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我们打退。鬼子似乎对战事失去了耐心,不再发动新的袭击,我们也就待在阵地上。天上地下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寂静,四野里只有雪花纷纷扬扬的声音,像四川春天的夜雨,又像蚕食桑叶的声响。两只乌鸦在林间哇哇地叫着,爪子扫落树枝的雪,飞到另一棵树上。那个静呀,静得能听见心跳和呼吸。士兵们抱着枪,满身都是雪,就像落满雪的石头,只有眼睛偶尔转动几下,才能分辨那是一个活物。没有战事的日子,我的瞌睡就像天空没完没了的雪花,黏黏糊糊,一睡去就做梦,梦见的不是梁家村就是杨家嘴。一会儿跟着我爹在耕地,一会儿给春花的爹上坟竖碑。我甚至梦见梁勤同春花结婚了。梁勤一直傻乎乎地笑,而春花一直抽抽嗒嗒地哭。春花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我说我在这儿呢,春花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身体。我也哭,醒来,眼角的泪已结成冰。
后来我听梁根说,那年冬月十八,梁勤和春花办了喜事。那天梁勤一直笑着,从早到晚没有停过,半夜他突然说脸上疼得厉害,一脸的肌肉抽成一团,双眼直愣愣地瞪着门外,说,有鬼有鬼!那天春花一直在哭,她的眼睛就像两个旺盛的泉眼,漂亮的脸颊上一直挂着两道珠帘。那天夜里,听墙根的人没有听见他们感兴趣的声音,只听到梁勤的傻笑和春花的抽泣。半夜,梁勤笑累了,刚一睡下便大叫有鬼,有鬼,双手捂着脸在新婚的大床上打滚。新娘的抽泣立即止住了,她伸手去摸男人的脸,梁勤的脸在春花的抚摸中舒缓下来,但他仍然直着双眼看着门后的黑暗,不停叫有鬼,有鬼!春花抹去泪痕,叫醒了隔壁的母亲。老岳母看了女婿的样子便到灶屋里烧了一些热水,叫春花用帕子放在热水盆里浸湿后给新郎热敷,自己却在土碗里装了半碗水,用三根筷子并拢平放在碗上,又将三根筷子用水浸湿了并拢竖立在横放的筷子上,嘴里轻轻念道,是杨家万福找到梁勤就立起,是万福找梁勤就立起,是万福不满意梁勤就立起,三声低唤之后,筷子直立起来。
老岳母又将办喜事吃剩的大白肉献在水碗旁边,才跪下来对着筷子磕头。按我们那一带的风俗,人突生疾病,往往是亡灵喜欢谁或不满意谁。如果是孩子生病,可能就是喜欢他们的阴间长辈来看他们了,同他们逗着玩,立水筷便知道是谁显灵了,然后,就要献上祭品,跪着磕头说好话,亡灵都是通情达理的,享受献祭听完解释便回到自己的阴间,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