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8页)

竹园里的风漫浸过来。邹辛忽然觉得,这信名义上是写给自己的,可却又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她只是看到了一些奇异的想法,可这些想法只是单一海的呀!他也许整日里被这些念头给憋着或者激涌着。一个人被各种念头给充塞着也是一种难受!他也许太需要一只耳朵了。可在没有一个可以倾听并理解他的思想的耳朵的时候,他要的也许是一双眼睛或者一个精神上的容器。他被那些东西压得太沉重了,就挤出来给她一些。他轻松了,却把那些东西甩给了别人,邹辛有些悻悻地想着。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她似乎对单一海太了解了。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时,她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也许只要一双眼睛呀!这时,她对他竟有些恨起来。这家伙还是像只小公鸡一样,抖擞着精神,连写信也挺着胸脯。她想,同时把信折起,起身往回走。在走出竹园的幽静时,她决定了,不给他回信。让他的高傲见鬼去吧!她也保持着高傲,只有高傲才可以打败高傲,她再一次想。脸上流露出凄凄的悲壮。

单一海似乎并不在乎她回不回信,照例每周寄来一堆各种卡片式的东西。似乎他只是在定期履行一种手续似的,把自己一些偶尔的思想原样奉上。邹辛从这些东西中,了解着单一海。她很快发现,单一海从来不屑于在信中写一些什么琐碎的细节,他只是在写自己的精神。即使偶尔的事实,也只是因为它让单一海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而写出来。仿佛仅仅是一些思想上的颗粒,但很贴切地凝固着他的想法。邹辛刚开始还有些深深的厌倦,甚至讨厌。有一次,她故意把那信放在床底下,不读它。她躺在那些信上,仿佛躺在他的思维中,她抵御着读它的念头。可越是不想它,那种欲望就越是强烈。后来,她还是在半夜时分取出它,走到月光下,读完了他的信。内心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可又立即被信中传递过来的思想给刺激着。她坐在月光中,终于明白,她已无法抵御这些信件了。这些信像他一样,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生活,甚至影响着她,并且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精神上的习惯。

每周一,她都会准时去收发室,取回那封印着红色军邮戳的长牛皮信封,然后整整一天沉浸在他的气息中。她被他的思想给抚摸着,感觉到整个人就像又与他相偎在一起,互相被对方刺激着,打动着。她在这些信中,逐渐淡漠了他的形象。那些真实的容貌被他思想的俊秀给替代了。她常常把他的思想当成了他。那个真实的他,她反而忽略了。

但她坚持着不回信,她觉得这样倾听他一个人的独语,像看一面镜子,一面男人的镜子。这面镜子虽然孤独,却恰到好处地映着她的面孔。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人虽然孤独,却智慧。后来她猜测,他也许太寂寞了,寂寞到了只有写信向她倾诉,才可以安宁的地步。她时常可以想象,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把自己按在纸上,低低地咆哮着的样子,因为她总是可以从信中读出他的愤怒和气息。不过他太狂傲了,狂傲到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交给一个女人的地步,并且不管这个女人是否有所回应。

一个孤独地怀抱着众多理想的男人,需要的听众竟是女人。

只有女人,才可以让他们平静下来呀!后来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只有女人,才可以激发起他们更大的狂傲和孤独,她忽然为自己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幸。

自己竟真的成了他智慧的滑板了吗?

她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澄清着自己。每次思考过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冷静,也孤独了,这使她有些淡淡的难过。她时常发现自己是站在他的基础上孤独的。

他的信戛然而止是在三个月后,仿佛三个月前一样,他主动把信抛了过来。三个月后,他又不再写信了。邹辛在周一取信时,第一次没拿到。那一天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枯萎,她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些信了。他的信像一种激素,她觉得一直被这些信推动着向前,她可以靠它来支撑很长时间,现在它们忽然消失了。她像丢掉了一种习惯似的,茫然了。

第二周,第三周,一直到一个多月后,单一海的信再没来,邹辛就在这种等待中枯萎着。后来她发现,她那样地渴望着他的信。她已离不开这些信,离不开他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喜欢这个家伙,同时想自己也许太过分了,居然可以三个月不给一直写信给自己的男孩子回信。这本身就是她的态度呀!也许她认为不是。可他呢?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惶恐了。她忽然决定,写信给他。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必须写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