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4/5页)

六点半,列车广播室开始第一次播音。上下左右的铺位上都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开始吃东西了:塑料袋的声音。

乔怡发现枕巾有些潮,梦里的泪流到现实中来了。谁说人不能与过去见面?她轻轻捶打着昏胀的脑袋。脑袋真是个奇妙的玩艺,那里面说不清是几维空间。得起床了,为彻底摆脱那个潮湿的梦。她从小就爱做梦,只是很少做美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命运的暗示。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洗脸间里有人在大声喝斥什么,是个喇叭似的女高音。

“这个乘务员太过分了,人家不就是打点水吗?”

“就是。看那小姑娘让她吓成什么样子……”

大概这议论声被乘务员听见了,喇叭口立刻转向这边。“你们了解啥子情况嘛!特快列车上水的站少,一般只保障卧铺车厢……”她哇啦哇啦地喊道,一口四川话。

一位模样斯文的中年旅客说:“她能打多少水?让她打一点算了……”

乔怡往前凑了凑,看见乘务员面前站着个小姑娘,细细的辫子,黑黑的肤色,众目之下拼命把脸往胸前埋。乘务员手上拎着的一只老式行军壶显然是她的,水壶上油漆斑驳。

“你下次还来不来了?”乘务员问,她也急于下台阶。

小姑娘连忙摇头。她看上去十来岁光景。

“也难怪她,”一个采购员模样的老头说,“硬座那边挤死人!过道上全站着人,洗脸间也站满了人,有水也接不上!前几天宝成线塌方,几趟车的旅客都积压下来了。”

乘务员将水壶还给小姑娘:“走吧走吧,下不为例。”

小姑娘翻眼看了她一下,嗫嚅道:“可,我还没打到水呢……”

“你还想打呀?!”

“你自己说‘下不为例’……”小姑娘声音更轻了。

看来乘务员刚把这个成语真正弄明白:“吔吔,你小小年纪嘴还怪嚼!现在都要洗脸了,水不够了,要打到别的车厢去打吧!”说完,推着她往前撵。

小姑娘拧着肩:“让我打吧,我爸爸要吃药……”

乘务员怔怔的。乔怡走过去,拿过小姑娘手上的壶,朝自己铺位走去,把昨天准备的大半壶桔子汁倒进那只老式军用水壶。在她全神贯注倒水时,发现小姑娘从斜下方投来直愣愣的目光。

她俩的目光相遇了。乔怡这才看清她的脸,一下子张大了嘴,“啊!你是达娅?”

小姑娘眨着黑眼睛,她那个民族的烙印全体现在这双无惧无畏的眸子里。当年在阿坝草地的雪窝里捡到她时,她只有一尺多长,裹在一块老羊皮里,全身发紫,差不多算死了。经过抢救,当她终于睁开这双美丽的黑眼睛时,全体女兵都激动得哭了。她几乎在演出队每一个人的棉衣襟里酣睡过,当然,睡得最多的还是她现在的父亲、徐教导员那干巴柴瘦的怀抱里。那次巡回演出一路上他总是一手抱着达娅一手拉大幕,一边吆喝演员一边哄孩子。从那时人们才忽然发现,徐教导员并非没有柔和的线条——有人曾叫他“平行四边形的酋长”。

达娅不笑,也不说话,但看得出她心里并非无话。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铺上。

“你爸爸在几号车厢?”乔怡问。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我去把他找来,你等着。”

“不,”达娅捧着水壶站起来。

“为什么?”

“不。”

她黑黑的眼睛透着怨艾,嘴绷得很紧。她记得父亲离开部队时,下属们都没有去送他,可她多么爱他们啊。那个早晨,天很冷,下着雾……吉普车开出院门很远,才听见尾随而来的起床号。父亲哀哀一笑:“他们起床喽,该出早操喽……”

乔怡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蜜饯:“给,吃吧。”她挨着达娅坐下来,似乎生怕她跑掉。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张纸条交给乘务员,让她送到广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请听到广播后到4号车厢,有人找。

喇叭响了。达娅猛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乔怡。乔怡笑了:“你爸爸马上就来了,他有病,我和他换位子。”

约摸半个时辰,一个穿旧军装的老头出现在乔怡面前。他满脸是汗,显然是从人缝里挤过来的,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他以为达娅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