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5页)

“等?你担保很快就能有车?喂,车上的听着:有点阶级感情的就给我下来!”

司机接着吼:“不许下!谁都不要动!”

医生终于忍不住了,拽住司机的手腕,哀求道:“请你去看看,那是一车伤员!靠氧气和输液维持生命,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老掉牙的话你过去没听过吗?”

“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

司机说着要往驾驶室里钻。而车上的男兵女兵却鱼贯跳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呆立在雨地里。双方僵持着。战争中,人的脑子变得单一,执拗,仿佛只被自己直接的责任所主宰。

“看见没?四个女同志!……你让我咋办?!”司机往身后一指。那些及时从军帽里滑出的小辫子加强了他的说服力。

大个子朝那些带辫子的身影瞅了一眼,声音低了八度,变得沉重而沮丧:“那么伤员怎么办?这公路上验时都会出现敌情……”

站在一边的文艺兵们或先或后都听出这大个子嗓音十分耳熟。那个瘦巴巴的姑娘荞子比别人更敏感,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是他?是他!……

枪声——公路旁的山坡上响起枪声。争执的人顿时静下来。

“掐灭烟头!不许还击!”大个子低声命令道。不管他事先做了多么充足的精神准备,这时却仍不免感到意外。现在系在他身上的不仅是十多名伤员,还有四个女兵。女兵,她们来这种地方造什么孽!

枪声逼近了,显然是冲他们来的。司机朝演出队员们一摆手:“上车!……”

“站住!”大个子急得端起了冲锋枪。大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举起右手:“我不上!”她回头逼视着其余人:“我们不能……”她哽住了。

大家明白她要说什么,但一时间都沉默着。这是战争,生死之间只留一条夹缝,让幸运者通过。他们在作最后的犹豫,这犹豫来自潜意识中暧昧的求生本能。但他们立刻为这一剎那的沉默害臊了。

“我们得让伤员先走!”三毛说。

“对!快走吧。我们掩护……”采娃奶声奶气的嗓子显得不合时宜。

大个子副营长将两条伸开准备阻拦他们上车的胳膊放下来:“谢谢你们……”

“啪!”子弹擦着人们的头皮飞过。

荞子和大个子副营长同抬一副担架。夜空似乎被雨坠得兜下来,悬在人们头顶。四周更黑了……

不知是夜里几点?乔怡艰难地闭着眼,懒得再次看表。

她有失眠症。似乎从边境战场那几夜不寐,她就落下这毛病了。失眠使本来多思的她更加敏感,而敏感又使她格外多思。

直到天光从窗帘缝隙之间透进来,她才渐渐朦胧过去。说她睡着也很勉强,因为梦闹得她比醒着更累。

她常常梦见白天从来不去想的事……

比如外婆……

又是那个向来恶狠狠的外婆。她死去十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外婆耳朵背,所以她用自己认为适当的音量讲话,而街坊四邻总以为这个老太婆终日在发脾气。她大声嚷嚷反使家里其他人养成窃窃私语的习惯,似乎为了平衡。外婆一边嚷一边用戒尺打她的手背,她又恨又怕,越发不能在钢琴键上完成那倒楣的《偷渡》。她在梦里也奇怪:外婆不是死了吗?……她是被一大群穿黄军装、扎宽皮带、套红袖箍的人一路喊着拎出弄堂的,那些人的嗓门居然比外婆还要响。他们把外婆架到大马路上,全家都不敢跟了去,只聚在窗口,看着老外婆在暴烈的太阳下打颤,最后终于象融化了似的慢慢瘫下去。她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反动教会组织头目”,背上还背了个一米多高、生满红锈的十字架,那东西许是从某个教堂顶上拔下来的。外婆死了,她的脸倒比生前显得和蔼:家里没有一个人哭,唯有她哭了。她守着外婆,坐在马路沿上不声不响地流泪。马路上尽是匆匆忙忙的脚,来来去去的腿,她缩作一团,生怕被那些腿脚踩着,她更担心他们会把外婆踢痛,一个小男孩朝她吐了一口唾沫,—个小女孩扔给她一分钱……外婆说不要记恨侮辱你的人,也不要接收别人的怜悯……啊,外婆不是死了吗?

她使劲睁开眼,体会着现实。她盯着行李架上垂下的两只小红苹果,希望梦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怎么梦见的不是杨燹而是外婆,她真有点儿恼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