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8/16页)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胸脯,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乳头,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个怕死的,只是,没能给你留个孩子,都是我这要命的脾气。”

一滴泪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脸:“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这次干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捣一串出来,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还有小子,就叫他炸弹咪……”

玉兰笑起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听到谈起孩子,她总是会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长出芝麻一样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旦儿啊,你终归是要走的,我抢都抢不回来,豁着命都抢不回来,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霜一样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空中飞着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摇晃晃地像要落下,却随着一阵风打着旋升去了。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几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你别胡思乱想,病养好了,就是平安了。陆家冲的神婆说了,心要养好,病才能养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个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时候怕死怕成个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