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7/16页)
玉兰扔还了枪,对走来的老旦说:“别忘了我的话,你……要和他们……勾搭,我就要了……你的命。”
说罢,玉兰软软地瘫在地上。
回黄家冲的路上,冷雨落了两天,山路上冰雪凝挂,漫山遍野都冻住了。纵是想尽办法为玉兰挡雨御寒,她仍是受了冷,烧得晕乎乎的。老旦也冻得直打喷嚏。这是个寒冷的冬天,鼻孔里都是冰碴。小色匪说这是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冬。黄一刀赤着脚走了一天,第二天左脚就裂成了八瓣,脚趾发黑,脚踝青紫。老旦情知他那受伤的脚冻坏了,却不明说,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黄家冲远远在望,它寂静无声,冒着淡淡的青烟,像在冰天雪地里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着这熟悉的山寨,浮起浓浓的忧伤。山匪们疲惫不堪,却没有老旦这样的失落,他们嗷嗷叫着纵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个不老实的山寨,凯旋归来。
村民们都出来了,哭声大老远便响彻山谷,老旦艰难前进,腿上锁了镣铐一般。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痛苦,它们比失去战友更令人难以承受。
老旦惊讶地看到陆家冲的陆老七带兵站在门口,陆老七穿着棉袄奔过来,见了老旦就一个立正:“二当家的,你们不在这些天,我带人守好了山寨,黄家冲平安无事。”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说。陆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后的人,嗫着嗓子说:“大当家的……”
玉兰坚持要下来走,老旦劝不住便搀起她。
“没事的,我能走,别让乡亲们担心……你以后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松开了她,脸憋得红红的,他对成为这个老倌子毫无准备,只知道欠黄家冲太多,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来有关。
玉兰咬牙走回房子,一头晕过去了。老旦给她喂了药,让几个老婆子照顾着,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着小色匪来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开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着最中间一块地方说。
葬礼异常隆重,黄老倌子的头装进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灌满黄家冲最好的酒,再用胶泥封好烧干。陆家冲来的十几个神婆跳起不一样的舞蹈,舌头如鹦鹉般抖出尖利的声响,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弹,土炮从上午响到黄昏,几十坛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着人的脚面。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们头扎白布,哭着笑着,跑着跳着,在山坡上跌打滚爬,在最大的新坟上痛哭失声。老旦默默站在坟的旁边,等着愤怒的村民来算他的账,但是,一个都没有,只有泪痕满脸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当家的,守好黄家冲,守好玉兰。”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