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上帝之城(第9/38页)

当爷爷的很清楚孙儿们对于他的穷困感到尴尬。他们推拒爷爷的拥抱和亲吻,在父亲把他们带走之后恐怕还抱怨过几句,但是老人不介意。如今的孩子对他这一代人并没有什么敬意。也许这就是赋予孩子们更多机会享受生活之后的代价。世代承袭的循环已被打破,他与自己前十代祖先的生活几乎毫无差别,但他的儿子虽然肢体受过伤,生活却优越得多,而儿子的儿子可能更加优越了。孩子们以父亲为荣,假如同学对他们的德鲁兹宗教信仰发表不利的言论,他们可以指出他们的父亲曾经为抵抗可恨的以色列人而奋战流血,甚至还杀死过几个犹太复国主义分子。对这些受过伤的老兵,叙利亚政府并非全无感激之心。老农的儿子亲手创建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生意,而政府官员们也没有刁难他,若非情况特殊这些人肯定要跟他捣乱的。他成家很晚,在当地晚婚并不常见。妻子长相还是挺可人的,待人也谦恭有礼——她对老农态度不错,也许是因为老人从没表现出有兴趣搬进她的小家同住的意愿,她以此表示感激之情吧。老农为孙儿们感到非常自豪,那几个孩子强壮健康,像所有男孩子一样任性而不听话。老农的儿子同样感到自豪,他的生意日见兴隆。午饭后他和父亲走出家门,儿子望着他曾经除过野草的菜园,一想到老父仍然每天在菜园里劳作,他心中生出一阵阵愧疚。但是他难道不曾提议把父亲接到自己家来?他难道不曾提出给父亲一点钱?他的好意全都被拒绝了。老父拥有的东西虽然不多,却保有倔强的傲骨。

“看起来今年菜园子长势不错啊。”

“今年降雨好,”父亲表示同意。“而且新生了不少小羊。今年年景不错。你怎么样啊?”

“这是我最顺利的一年。父亲,我希望您不必这样辛苦。”

“啊!”老农摆了摆手。“我还过得了别的生活吗?这才是我待的地方。”

男人的勇气,儿子心想。老人确实有勇气。他肯隐忍痛苦,虽然事事不如意,他能够送给儿子的东西并不多,但是把坚忍的勇气传给了儿子。当他发现原来自己昏倒了,躺在戈兰高地上,而二十米以外就是冒着浓烟的运兵车残骸时,儿子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倒在那里等死,因为他的一只眼睛已经掉出来了,左手血流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医生后来不得不给他截肢。他大可倒在原地等死,但他知道放弃可不是他父亲的作为。于是他爬起来步行六公里找到部队救护站,到的时候手里还拖着枪,而且非要汇报完情况才肯接受治疗。他因此获得了一枚勋章,他的部队司令为了让他的生计轻松一点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开个小店铺,还嘱咐当地官员必须待之以礼。团长给他的是钱,而父亲给他的是勇气。假如老人肯接受一点点帮助就好了。

“我的孩子,我需要你给我出个主意。”

这倒是新鲜事。“当然没问题,父亲。”

“跟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他引着儿子走进菜园种胡萝卜的地方。他用脚拨开泥土——

“住手!”儿子几乎尖叫起来。他抓住父亲的手臂,向后拉开他。“我的上帝——那东西在这儿有多久了?”

“自从你受伤的那天开始,”父亲答道。

儿子伸出右手摸了摸眼罩,刹那间那一日的恐怖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令人目眩的强光,被抛向天空,垂死的战友被战火烧死时的惨叫。是以色列人干的好事,他们的大炮杀死了他的母亲,如今又——这个?

这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让父亲留在原地别动,自己转回去查看。他动作非常小心,好像在穿过雷区。他在部队里曾与工程兵一起工作过;虽然他这个营一直和步兵一起作战,他们的工作却是布雷。这东西个头不小,看上去好像是一颗一千公斤级的炸弹。肯定是以色列人的;从颜色上就可以分辨出来。他转过头去看父亲。

“这东西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这儿吗?”

“是啊。它自己砸出一个弹坑,我把它填在坑里了。肯定是霜冻把它拱上来的,有危险吗?它已失效了,是不是啊?”

“父亲,这些东西从来都不会真正失效,它非常危险。个头这么大,一旦爆炸足以把您和房子一起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