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河永逝(第2/8页)

袁宏记得当初桓温命自己写《北征赋》,作成后,展示与众人看,众人都称赞不已。

当时,桓温幕府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即王导之孙王珣在座,说了句:“我觉得似乎还少一句,若以‘写’字结尾为韵,那便更好了。”袁宏当时挥笔而就:“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

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了。

现在,袁宏上马而去,奔驰而去,消失在晋代的山水间……

会稽仙境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无论是清谈玄理,还是追求适意率性,都是对精神而言的,是魏晋名士向内的发现,而向外的探寻则是发现了山川之美。

本条中的顾长康即顾恺之。恺之小名虎头,江苏晋陵(今常州焦溪)人,当然是东晋最负盛名的画家了。

最初,顾恺之为桓温的参军,并一度跟随殷仲堪,后迁散骑常侍。

对于桓温,顾恺之是非常有感情的:“顾长康拜桓宣武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顾恺之以“画绝”、“才绝”、“痴绝”而著称于世,是个典型的性情中人。桓温在时,顾恺之为参军,二人互相欣赏,顾甚至有此感叹:桓公一去,再无雄杰。

东晋后期,一个深秋的日子,已官至散骑常侍的顾恺之路过桓温墓,看到荒草蔓至天涯,回想起当年在枭雄幕府中的岁月,不禁百感交集。

忧伤中,他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多年前,他还年轻,当时桓温扩建江陵城,整修完毕,邀四方名士出汉江口,饮酒楼船以贺。

回望壮丽的江陵,桓温起身站于船头,江风呼啸,枭雄大声道:“谁如果能形容一下江陵城,自有奖赏!”

恺之在座,大声说道:“遥望层城,丹楼如霞。”

桓温抚掌大笑,声扬汉江,枭雄喜欢这气势壮丽之句,当即将两个美女赐予顾恺之,并邀其入幕。

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桓温已经带着难以说出的遗憾作古。

想起这一切,顾恺之突然悲从心来,吟句成诗:“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与其说这是顾对桓的感情,不如说这是他对一代枭雄的人生境遇的感慨。

后来有人问顾,你这样推崇桓温,能不能把当时在他墓前哭泣的样子形容一下?顾说:“鼻涕如北风疾劲,泪水如大河决口。”

虽然这鼻涕眼泪比较夸张,但由于顾对桓温是真有感情,所以倒也不让人讨厌。

桓温晚年有篡位之心,一些传统的士人多不愿提及他;若说了,也多是贬多于褒。顾恺之不然,越世俗观念而独赏之,这种超越了所谓忠臣观念而对雄杰高迈的力量美本身的激赏,正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

当然,顾恺之留名于后世,还是因为他的画。

谢安认为顾的作品神韵空前,所谓“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

顾恺之首先是一个人物画家,曾作我们熟悉的《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等;其次是一个山水画家,更是开了一代风气,他的《雪霁望五老峰图》被认为是中国山水画的处女作。

当然,真迹现都已失传,现存的都是后人的摹本。

顾恺之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山水画的鼻祖,与他对山水之美的欣赏有着密切关系。

孙绰为庾亮参军时,诸贤共游白石山,当时卫君长在座,孙绰有此言:“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

由此可见,在东晋人心目中,若无欣赏山水与自然之美的心灵,是不会有好作品的。

于顾恺之来说也是这样。

东晋时,东南山水最美处为会稽郡,即今天的浙江绍兴,治所在山阴县,可以说是京城建康(南京)的后花园,一如当年山阳之于洛阳,而奇山秀水更美。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那么多名士不愿在京城待着而来这里居住的原因。

顾恺之虽未定居会稽郡,但却总往那里跑。

东晋人之所以留意到山水之美,首先在于向内发现了心灵的自由,原来它是可以摆脱儒家名教的世俗束缚的。心灵一旦自由,便有了体验自然之美的条件和欲望。秀美的山水则反作用于人的心灵世界,使之更为自由高迈、超拔于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