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旷不羁(第5/24页)
司马大将军和阮籍在心灵上有一种默契(这也是后世很多人指责阮籍的原因)。
阮籍在司马昭的幕府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那么一年,他得知步兵校尉府中有好酒,便求其职,司马昭欣然应允。
后人推测阮籍求步兵校尉的举动是为避开司马氏的猜疑。理由是,这个职务既离皇帝远,又没实际军权。
其实,这完全是替古人操心了。为什么阮籍就不可以仅仅因为那里有好酒而去做步兵校尉呢?后人总是把当时的事想得很复杂。
魏晋易代时政治环境有点危险,但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何况,他面对的司马昭是如此欣赏他。对此,阮籍的态度是:在政治上,不以司马家为对手,但也不主动参与司马家的事,与之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的关系(关于这一点,后世有人推测阮籍太狡猾,一度担心司马家被曹家逆转后惹祸上身,所以也不愿意被大家认为他是司马昭的人),以致在昏醉中婉拒了司马昭求亲,最后使得这位大将军有这样的印象:“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正因如此,即使阮籍放浪形骸,经常做出一些违背儒家礼法的事,最终也能为司马昭所容忍。比如在其局上,昭居中,幕僚大臣分坐左右,一个个都神姿严正,只有阮籍劈着腿,啸歌酣饮,旁若无人,所谓“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有一年,阮籍母亲去世。在司马昭的局上,阮籍照样吃肉,一样饮酒。大臣何曾在座,站起身,对司马昭说:“明公以孝治天下,而现在,阮籍丧母,却违背礼教,饮酒食肉。这样的人,应流放到遥远的地方,以正风气。”
司马昭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嗣宗因母丧,致精神委顿如此,你不能与他分忧,这是为什么?况且,有疾在身而饮酒食肉,原本也是符合相关礼法的。”
阮籍似乎没听到二人的对话,依旧饮食不辍,神色自若。
司马昭处处为阮籍说话。后者与这位大将军若即若离的关系和处世方式,也深深影响了后代士人:在内心世界,保留自己的田地;在权力面前,做到独善其身。从这个意义上说,阮籍成为精神逃亡者的隐秘宗师。
但阮籍常有而司马昭不常有。
阮籍爱酒,清醒时,放旷不羁;喝醉时,整日昏昏。
真的是这样吗?
东晋名士王忱,最慕阮籍风格,曾说过这样一番话:“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这个说法是很到位的。但是没人知道,其中包含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的厌恶。
阮籍一度有很高的心气。
他曾登广武楚汉古战场,发出千年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胸中的垒块,郁积的不仅仅是魏晋间的一些事,更有个人抱负在时光中渐渐自我消磨而生出的兀自悲叹,以及人生中多少事身不由己的扼腕叹息。
阮籍的人生哲学来自庄子,对倾轧无常的官场不那么喜欢,但又不得已而置身其中,有一种自我价值的泯灭感和压抑感。
作为一个厌世者,阮籍是孤独的。
东晋孙盛《魏氏春秋》记载:“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独自驾车遇穷途而哭,因为前面没有路了。孤独如此,孤独如此。在人生的很多时候,无望比绝望更可怕。
对阮籍来说,无望的是什么呢?
千万不要理解成因为晋要代魏了。阮籍胸中,有无法自释的块垒,它只是关于生命本身。那么,对阮籍来说,除了喝酒外,他有没有办法,在一些时候化解这块垒?
史上记载,阮籍善啸,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听到。
当时,苏门山(在今河南辉县)中有隐者莫知姓名,称为苏门真人,被砍樵者传说。阮籍好奇,便独自驾车前往。
到山下,阮籍弃车攀山。
苏门山不是很高,海拔不到二百米,没多久,就远远望见峰顶处,有一人抱膝而坐。阮籍登顶,上前与那人对坐,对方面无表情。
阮籍是何等人物,见过酷的,但没见过比自己还酷的,于是与之论上古玄远之道。那人寂然无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阮籍。阮籍随后又问其修身养性之术,那人仍不作答,只是用眼珠凝视着阮籍,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