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堂里的撒旦(第3/7页)
父亲觉得有些难受,好比满心高兴地照镜子,却看见镜子里有个歪嘴和尚在念经。他拿眼睛去看朋友,老庾望着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闷墩则专注地盯着脚下一只蚂蚁,像个动物学家。
催命鬼把目光投向教堂尖顶上那座十字架,提高声音说:“别以为你们面前都是白丁,告诉你们,本教官穿上这身军装以前也是高中生,也曾经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直到投身黄埔军校,才懂得国父的三民主义和领袖的党国一体理论。政治教官是干什么的,嗯?就是要把你们改造成党国需要的军人。什么样的军人才是合格的党国军人呢?就是效忠领袖,服从命令,为党国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豺狗带头鼓掌,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父亲心想,倒看不出来,催命鬼还念过高中,可是他那副德行怎么跟兵痞没有两样呢?
队伍解散,豺狗举着一摞发黄的表格要大家按手印。父亲问他什么意思,豺狗骂道:“妈的,长官讲一通话等于放屁呀?什么意思——就是集体参加三青团。”
父亲当场顶撞说:“抗日救国跟参加三青团有什么关系?难道印度还有三青团吗?哪有强迫按手印的。”
豺狗冷笑道:“你不按是吧?实话告诉你,不按手印就别想去印度!”
父亲急了:“不让去印度,我就脱了这身军装回家去。”
豺狗摇晃着脑袋说:“想回家?晚啦!现今国内兵员奇缺,要征到你这样的高中生还真不容易,怎么能轻易放你回家呢?”
父亲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豺狗坏笑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你放心,这里是师管区,我们一定会把你送上前线去。而且不听话的兵一般都送给地方杂牌部队,他们决不会不欢迎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壮丁。”
老庾劝他说:“还是按了吧,反正随大流,不按手印人家不让去印度。”
闷墩也道:“反正咱们又不做坏事,管他什么三青团四青团的,只要能去印度就行。”
父亲终于屈服了,他觉得自己那个红通通的手印很像一摊难看的血迹。
3
冬日的太阳姗姗来迟,把羞涩的光线洒落在没有生气的泥地上。星期天破例没有出早操,父亲起床后觉得身上痒,脱下衣服竟然在衣领上发现了几只看上去像灰瓢虫的小动物。闷墩说:“虱子。”
父亲大叫:“我身上怎么会有虱子?”
老庾笑起来:“虱子这东西跟人不一样,人是嫌贫爱富,虱子恰好相反,谁过上穷日子它就找上门来啦。”
听他这么一说,父亲觉得连头发里也痒起来,连忙乱抓一气。闷墩说:“这东西特顽固,你得这样它才能死。”说着指甲对指甲一挤,只听见“啪”的一响,果然挤出一滴污血来。
父亲说:“太恶心了,比跳蚤还恶心。”
闷墩满不在乎:“穷生虱子富生疮嘛,哪个穷人身上没有几只虱子?待会儿烧桶水,洗个热水澡,再把头发剃光就好了。虱子最喜欢在毛发里产卵繁殖。”
“那不成秃瓢了?”
闷墩正色道:“小哥子你自己看着办吧。听说长虱子的人头皮会越来越厚,因为虱子都钻进头皮里去产卵。”
父亲吓得再也不敢吭声。闷墩去镇上找来一个剃头挑子,三下五除二把父亲的头发剃光了。又从厨房弄来一桶热水替他大扫除。几个新兵闻声来看热闹,他们发现了父亲的手表,个个稀罕地放在耳朵上听,轮番戴在手腕上。闷墩唯恐弄坏了,不停地赶他们:“去去!没见过手表么?”然后小心地替父亲装进口袋里。
没想到豺狗也知道了,一会儿工夫就像闻到肉味一样找上门来。他乜斜着眼睛说:“听说你还藏了个宝贝?”
父亲看不惯他这副装腔作势的鸟样,故意不搭理他。豺狗说:“给我看看,没准儿让大爷看上了,给你找个好买家。”
父亲故意问周围的人:“谁放屁了?怎么这么臭!”
豺狗脸上挂不住,悻悻地走开了。晚上红脸伙夫头悄悄把父亲唤到门外,告诉他催命鬼叫他去一趟。伙夫头姓赵,四十来岁年纪,山西人,人称赵老大。赵老大嘱咐父亲说:“学生娃,俺还是那句老话,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俺见得多了,别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