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翅膀(第5/9页)

父亲沉默了。柳韵贤却在一个劲地念叨姨妈家的事。父亲有两个姨妈,大姨妈就是梅子,小姨妈叫莲子。莲子姨妈嫁给了长江轮船公司的范经理,住在市区。梅子姨妈,就是表哥楚士安和表姐楚如兰、表妹楚鸿雁的母亲。楚家虽有雄厚资产,但是因为华北沦陷太快不及搬迁,楚姨父又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背上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故举家逃难来到重庆。日本人把沦陷区不合作的中国工厂统统作为“敌产”没收了,所以楚家事实上已经破产,如今不得不靠银行存款和变卖细软过日子。

这一夜无比漫长,直到天亮时佣人家成从医院带回消息,说老爷子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腿折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姆妈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低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上午,厂里的后勤主任安排家属疏散到村里老乡家借宿。老板一家则被安排搬到黄角垭去,厂里已经租下一座宅院给他们过渡。正忙乱中,铜元局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颠着一双小脚,是梅子姨妈家的女佣苏大嫂。柳韵贤一看见苏大嫂就连忙向她招手。苏大嫂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灰堆里打滚的讨饭婆。一见柳韵贤就像找到救星,拍手顿足地哭起来:“哎呀太太、少爷喔,了不得啦……”

苏大嫂是北方人,厚嘴唇,她的家乡话永远像煮不熟的夹生饭,常常叫南方人摸不着头脑。等大家终于弄明白,不由得全都惊呆了:楚姨夫、梅子姨妈还有小表妹鸿雁都被压在垮塌的房屋里,等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走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滔天的洪水再次重创了父亲一家,把他们的精神防线冲得七零八落。这天敌机破例没有轰炸,人们扔下自家的事情开始张罗楚家的丧事。灵堂布置起来,灵幡扎起来,白云寺的和尚也请来,送丧的料器班子也敲打起来。三口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棺材显眼地摆放在灵堂中间。这时父亲听见姆妈不满地质问苏大嫂:“士安哪里去了?这伢,也算个大人了,这大的事为么子不见人影?”

苏大嫂一拍大腿说:“哦啊呀,大少爷一夜都在救火,后来就不见人影了。”

姆妈吩咐说:“你快去把士安和如兰给我找回来。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老爷,赶快派人去厂里打电话催,莲子怎么还没过来?”

莲子姨妈裹在丝绸条纹旗袍里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像条肥胖的金鱼扭动着身体从江岸边的空气中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两眼红肿。父亲想跟她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直奔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传出来撕心裂肺的高腔。父亲看见重庆的天空涂抹着许多黑烟,像一张难看的花脸,偶然露出来的光线,像这个花脸上淌下的泪水。

中午苏大嫂回来了,报告说:“大少爷不见了。有人猜他可能受了刺激出走,也有人说看见他在火场救人,搞不好也给烧没了。还有人担心楚少爷一时想不开,跳江寻了短见。”

看柳韵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嫂赶紧闭嘴。柳韵贤说:“再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接着又问:“如兰呢?”

苏大嫂赶紧说:“听见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姆妈抹着眼泪叹息:“可怜的孩子!”

父亲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表哥楚士安,他很想在这种时刻同表哥在一起。

尽管姆妈派出好几拨人去找,表哥却像遁入地下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表哥的影子,他肯定知道表哥的下落。想到这里,他跳起身来悄悄离开灵堂,坐上渡船直奔热闹的朝天门码头。

5

朝天门码头附近有一条叫“黑脚巷”的石板小巷,濒临江岸,都是沿江而建的木楼,因悬空一侧用木柱固定在石壁上,当地俗称“吊脚楼”。父亲凭着记忆找到巷尾一座吊脚楼,敲响房门后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却是个鹅蛋脸的女生,长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柳叶眉上挑着两个大大的问号。父亲以为敲错门了,正待退出来查看门牌,却听见志豪的声音说:“这不是士安的表弟吗?”

父亲一下子高兴起来。志豪身后正是全家人到处寻找的表哥楚士安。屋子里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拿严肃和警觉的眼神看他,听说是士安的表弟,才放松下来,继续各自做事。一个体格魁梧得像摔跤力士的平头——别人叫他“河马”,双手握紧一把日本武士长刀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另一个留长头发的眼镜书生,气质忧郁得像个爱情诗人,也在擦拭一把锈迹斑斑的刺刀。还有一个矮小结实,头发打着卷、手臂上刺着青龙文身的男生,正在耐心地用锉刀打磨一把鱼叉。而林志豪却在摆弄一张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