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滞京一年(第4/8页)

民九(一九二〇)以后我们出国,民十一(一九二二)回来即到北京,没有再到南方,无缘再见中山先生。西南的情形和联俄、容共、改组国民党一段经过,膺白都不熟悉。他总觉得以中山先生这么一个爱国者,如果给他顺手一点,有个机会如意稍展其抱负,在他自己负责时,有疏忽处可能提防得早,改正得快些顺些,并且拉回一批党内意志游移的分子和爱国的青年来。这个责任后来交给蒋先生就难得多了。在这一线希望之际,中山先生突然去世,不仅是中山先生的大不幸,真是国家的大不幸。我这话似乎事后言之容易,稍为盱衡当时大势的人应有同感的。民十四(一九二五)上海五卅惨案后,章太炎先生来信以中山先生之反对他国之以不平等遇我者,为人心之所同,原函如下:

膺白我兄同志:改革以来倏逾半岁,时局犹昔而外患又起。昨者彭凌霄来,快睹手书,并及厚贶,因知北方近状。中山扩大民族主义,联及赤俄,引为同族……,惟反对他国之不以平等遇我者,是固人心所同。沪汉变起,全国愤慨,此非赤化所能鼓吹。斯时固当专言外交,暂停内哄。大抵专对英人,勿牵他国,专论沪汉,推开广州(两政府本不相涉),则交涉可以胜利。但恐当局借交涉为延寿之术,国民军恃交涉为缓兵之策,惟以延长时日为务,此则但有消极主张而不有积极为国家计,则牺牲数十命,耗弃千万钱,皆付之虚牝矣。闻兄不肯就外交委员,为人格计,固应如是,但此次交涉,匹夫有责,督促政府,仍宜尽力,骑虎之势,无法苟全也。属书两纸,此种高丽笺想是中国仿造,不甚吃墨,为书一纸,并以旧书宣纸屏幅相饷,其语亦正与君合也。章炳麟顿首(十四年七月三日)。

膺白曾在民十三年(一九二四)的夏应《申报》六十周纪念征文,自己选个题目曰:“中俄划界问题刍议”,文中表列中国历次失给俄国的土地,面积大得惊人,都是巧取豪夺,中国人应与理论交还的东西。这篇文章在《申报》登出,当时反应甚少。

五卅惨案专对英国,膺白的主张与太炎先生相同。其复太炎信曰“不图鄙怀,竟符高见”;但他为国民军辩护曰“缓兵之策,或不至斯,语非左袒”;对外交他是始终努力谋举国一致的。当时向冯进说者,均主电慰学生,派代表往商办法,膺白亦以为然,但云勿招东北之忌,必请其联名电沪,方较妥善;这是一个例子。

在这一段期间膺白发见了与章氏的戚谊。他与太炎先生相识已久,从未谈及家世。我家与章夫人母家略带些亲,但章家一向以为膺白是杭州人。一次,膺白忽然想起有个祖姑母嫁余杭章氏,在信尾加了几句:“弟原籍松江,曾祖竹西公长女适余杭章鉴,不知系君家何人?”很快接到回信,鉴字避讳作〇,言系其祖父,并举出好几个表叔行名字皆膺白的父伯辈,问膺白是何人之后。且言:“原委既明,从今以表兄弟相称。”是一件家事插曲。

中山先生在北京去世,他力疾赶到当时民国的首都,似系归正首丘,算是国民军希微的成功。举丧之日,段氏临时托故不至。顽固者愈拒人于千里之外,激进者愈相率而追求幻想,浸至酿成“三·一八”执政府前军警枪杀学生惨案。据在场的人事后传说,当开会拟往执政府请愿时,已经闻有戒备,学生实颇犹豫,其时外面来一人,交一信给台上主席中之一,宣称系国民军李鸣钟之信,声言保护,众遂大胆出发,成此惨案。李函后无人得见,疑是借以激励,则“以百姓为刍狗”了。

随中山先生北来的同志,其时左派右派,各不相容。北京城里,从来未有如此多的同志,亦从来未有如此多的龃龉。其时蒋先生的北伐事业尚未开始,同志们遂格外寄希望于国民军,各以乡谊友谊联络一军二军或三军,北方的事更加复杂起来。国民军实际系有愿未遂,乃失败而非成功,但三军部属被人捧以向所未有之光荣,争权利亦无已时。国民军以外的北方各系遂互相结合,以击破国民军为先务。他们的说法,国民军与南方是一路,南方是联俄容共,是洪水勐兽。这时广帮、沪帮的资产阶级已一批一批避祸而到天津购地卜居。军阀若不是腐化而积恶有素,这号召原可动人,但国民已不能相信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