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黄仁宇回忆录《黄河·青山》读后(第2/4页)
(4)共产党人的艰苦奋斗精神,是胜利的根本。1946年5月四平之战失利后,东北我军面临着最困难的处境。有些动摇分子逃跑了,叛变了,例如林彪的作战科长王继芳(黄与他谈过话,但译者把名字翻错了)。但多数人没有丧失斗志,而是深入农村,开辟根据地。陈云起草的东北局《七七决议》号召党员干部“走出城市,丢掉汽车,脱下皮鞋,换上农民服装,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资格,一切可能下乡的干部要统统到农村中去”。两万多干部下乡搞土改,使农民分得了土地。广大农民转而支持共产党,使林彪的部队有了粮食和充足的兵员。而国民党军官则在大城市中过起了安逸的生活,结婚、置房产、吃喝应酬,抗战中养成的艰苦作风很快消失殆尽了。蒋介石十分清楚这一点,每次对将领们训话,都痛骂他们丧失了黄埔精神,骂他们不能像北伐时期那样勇敢作战。但无济于事,淮海战役后期,杜聿明集团被我华东野战军团团包围,杜召集将军们酝酿突围。凭着众多的坦克、卡车,不是没有希望。但团以下军官都不肯打,说:“要打,让军长们打,孤儿寡妇哭起来可怜。”就这样,整团整师的国军没有进行抵抗就崩溃了。
这就是历史。而失败的命运又无情地落在黄仁宇的头上。年轻时这段失败的军人经历,给他留下了太多的问号。为了探索其中的原因和更深层次的问题,他选择了研究中国古代史。他说:“内战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些无解的问题,让我有时觉得矛盾不安。我转念历史系,原因之一就是要消除这些疑虑。”
历史常常有这样的巧合:真正有建树的历史学家,本人的经历就充满了坎坷不幸。司马迁《报任安书》中有段名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坎坷的人生和丰富的阅历,是黄仁宇成为历史学家的特殊条件。历史与现实是密切相联的,现实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研究历史的基础。黄仁宇说,他的历史观“不是单独在书本上可以看到的,尤其不仅是个人的聪明才智可以领悟获得的。我的经验,是几十年遍游各地,听到不同的解说,再因为生活的折磨和煎逼,才体现出来的”。他的研究方向首先选择了明史,选择了这个辉煌与衰败并存的时代,可谓意味深长。
心中有郁闷,才述往事、思来者。国民党的失败使黄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他承认腐败是国民党失败的主要原因,但这并不能解释一切。当他阅读明清锦州之战的史料后惊讶地发现,明军的失败竟与国民党军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并非将领和士兵不努力,而是僵化的官僚体制和腐朽的宫廷政治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他由此得到启示,研究历史,绝不能把眼光局限于一时一事,而要从几百年的范围内去综合分析,把历史作为一脉相承的整体来研究。这就是他的大历史观的源头,也是他学术道路的出发点。
黄仁宇的学术研究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二轮坎坷。他在哈佛从事明代财政和税收制度研究时,翻阅了《明实录》中大量的统计数字。当他试图用图表来显示财政发展的趋势时发现,官方的统计根本靠不住,含有大量的虚假成分。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熟悉中国封建官僚政治的人都清楚,它具有明显的双重性。公开的文告是一回事,实际的运作又是一回事。真正起主导作用因素的不是在台前,而是在幕后。不了解这一点而盲目相信史料,研究工作就会误入歧途。举个例子:把蒋介石公开发表的文告、讲话与他同时发给各战区将领的绝密电报、指令相对照,就可以看到巨大的差异。这就是政治的奥妙,因为黄有在高层机关工作的经历,所以他能从这些表象的背后看出问题。
这就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官方的史料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如果它不可信,你又依靠什么资料来进行研究?黄的研究方法显然不符合美国的学术规范。费正清教授是全美公认的中国史研究的权威,他资助黄的研究,但对黄的研究方法和观点表示怀疑和否定。黄开始试图适应这种规范,弥合分歧,但结果适得其反。黄说:“最大的障碍是,中国领域的史学家往往模仿欧洲和美国的史学家……论文题目竞相以罕见为尚,似乎主题愈难以理解,就愈有学术的原创性。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亟需探讨的广大领域完全不受重视。既然学术出版只是为了学术研究者本身,是否卓越就不在一般大众考量之内。”他对美国学术的“专业分工”也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美国学者更重视他们的专业分科,经济历史学家绝不应该谈法律学,在研究中国官僚已小有进展的学者也不应该贸然踏入经济的领域,让我们尊重彼此的专长。推到极致,水管工人就不应该去拉扯电线开关。”琐细的专业划分和追求形式的研究方法,必然禁锢人的思想和视野,既不能正确地解释历史,更不可能产生伟大的历史著作。当历史从司马迁、希罗多德的生动记录变成了复杂烦琐的考证和一堆图表、注释时,它也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