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夜谈(第3/8页)

“喂!在这儿!在这儿……理文,你发什么呆呀!”

理文顺着声音再次看向二门旁。“啊,三哥!”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正是哲文。理文刚才没有认出他是有原因的——哲文发型变了。清代的中国人都是剃去前半个脑袋上的头发,将后半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辫子,像理文这样在日本待了近一年的人,大多会用头巾遮住脑袋。而哲文却蓄了满头黑发。理文不觉从侧面瞅了瞅,哥哥脑后已没了辫子。

“你脑袋怎么啦?”

梳辫子是满族风俗。满族统治中国后,将自己的风俗强加给汉族。这种强制非常彻底,即所谓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理文自然对哥哥感到讶异。

“当和尚不就没事了!”哲文笑了。

满族信佛,尊敬僧侣,准许和尚剃发。因此,清初不少大汉民族主义者为抵抗这种奇异的风俗,便出家当了和尚。不过哲文剪掉辫子后又开始蓄发,整个脑袋长着三厘米长短的头发。他似乎还有点担心,边走边不时摸摸脑袋。

“你真出家了?”理文追问道。

“当然。这不是真和尚头的声音吗!”哲文用拳头敲了敲脑袋,不辨真假地笑道。

“那……找人起法号了吗?”

“法号?嗯,有,九曲。”

“哈哈哈!”理文也笑了。

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法号!哲文的雅号是九曲山人。福建武夷山中有处九曲名胜,大儒朱熹曾作《九曲歌》。连家兄弟幼时常跟随父亲去武夷山临溪寺玩,还背过《九曲歌》。

“不说这个了。”哲文把手放在理文肩上,“走吧,你也累了,屋里备了酒菜。”

理文感受到了从哥哥手心里透出的温暖。

屋子里,一张红漆圆桌,三把椅子,兄弟俩相对坐下。哲文背后有一张山水大屏风,理文一看就知道是哥哥画的。他虽不会画画,但有着表现美的愿望,纵使不知道如何表现,但一看哥哥的作品,就深深地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这正是我心中所想啊……”

三年没见,自然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理文本想问问父母的情况,但一想哲文在来日本之前都没见过父母,而自己一年前见过父母,要问也应该是哥哥问自己。

“咱俩谁的日本话说得好?”理文还未开口,哲文先说道。

“哎呀,这怎么说呢?”

“要不,现在我们只说日语。我在日本待了半年,你待了一年。”

“长一倍。”

“不过,待得长不一定就说得好,总之比比吧。找个女子给我们当裁判。”

“女的?”

哲文并未回答,回头用日语道:“袖若,你过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年轻女人。

“这是我弟弟理文。怎么样,很像我吧?”

这个叫袖若的女人坐下来,笑道:“到底是兄弟,一眼就能看出来。”

哲文告诉理文,袖若是引田屋的妓女。理文在日本待的时间长,对日本妓女的情况有所了解。在萨摩时他便听说了长崎妓女和清国商人殉情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人们依然津津乐道。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文人船主江艺阁和妓女袖扇生了一个孩子。理文一说这事,哲文佩服道:“了解的不少呀,这事也传到萨摩了?”

“江艺阁是名人,萨摩和长崎会所又有联系,自然知道一些。”理文道。

有些人在本国默默无闻,但在日本众所周知。画家伊孚九和文人江艺阁便如此。据说赖山阳[5]想见江艺阁,特意来到长崎来,结果唐船未到,二人没见上面,但也传为了佳话。当时,赖山阳叫来跟江艺阁相好过的妓女袖笑,还做了几首戏诗。不过,袖笑和袖扇并非同一人。引田屋的妓女大多以“袖”为名。引田屋又名花月楼,长崎的中国人称其为“养花山馆”。

袖若弹起了三味线。

在日本待了一年的理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萨摩人的习惯是跪在榻榻米上的,这令他苦不堪言,而在唐馆坐的是椅子,他觉得舒服多了。他凝视着袖若的手,那拿着拨子的手白到令他头晕目眩。他只看手,因为看袖若的脸使他感到痛苦。

哲文曾爱过一个叫清琴的女人,但她同诗人龚自珍殉情了。那是八年前的事。袖若的脸乍看没什么,但越看越像清琴。“莫非……”一想到哥哥的情感遭遇,理文就难过起来。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因而很理解哥哥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