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8/23页)

封建朝代没有一套严密的人事档案制度,一般不太考究个人经历,可以含混过去的都含混过去了。两宋之际,只有臣事伪楚朝的那些汉奸官员,事实彰彰在人耳目,即使处置起来,可以从轻发落,他们的臭名却已不可掩盖,为人所不齿。至于在北方屈节金廷的,因当时消息隔绝,事在疑似之间,不容易查实。他们回朝后,生怕欲盖弥彰,反而戳破了纸糊灯笼,一般都保持沉默,觍颜自甘,不敢多辩。唯独秦桧与众不同,他特别重视这个问题,千方百计要把过去的一段历史真相掩盖起来反而加以美化。后来他掌了大权,不惜修改、伪造、消灭历史资料,甚至杀人灭口,一手遮天,要大家相信他始终是大节不渝,可与日月争光。

完全泯没了羞耻之心,用人为的强迫的力量硬要人们忘记历史上存在过的事实而去相信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事实,这一点,秦桧超过他同时代官僚的水平,不同于一般封建官员而接近于近代的政客。

不过历史真相毕竟是掩盖不住的。八十多年后,金朝的一名中书舍人孙大鼐上奏章给金宣宗追述秦桧被纵南归之事,说:“天会八年(宋建炎四年),诸大臣会于黑龙江之柳林。陈王兀室(即完颜希尹)忧宋室之再隆,其臣赵鼎、张浚则志在复仇,韩世忠、吴玠则知于兵事,既不可以威取,复结仇之已深,势难先屈,阴有以从。遂纵秦桧以归……及宋诛废其喜事贪功(即主张抗金的)之将相,始定南疆北界。”这是一条铁证,证明秦桧得以南归,归后竭力主和陷杀岳飞等抗金将领,都出自金人的授意,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民族败类,千古罪人。

当然秦桧之主和,除出于金人授意外,主要还是迎合了赵构之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不知说了些什么。但事后赵构高兴地对大臣说:“今日朕得一佳士。”欣喜之情,形于辞色,他的确很有眼光,亲自提拔了一个比黄潜善、汪伯彦之辈要高明得多的同流合污者。

当时秦桧扬言要与金人讲和不难,只消做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八个字,和议可谐。不过,当时南宋朝廷中带兵的将军如韩世忠、吴玠、吴璘、岳飞以至张俊、刘光世等莫不是北方籍贯,南人绝无仅有。他们统率的部队主要来源于西军,后来吸收了一部分两河山东河南的义军以及流动于北方及两淮之地的散兵游勇,也以北方籍贯占多数,如果实行“北人归北”,那么这些官兵都要划归金人,瓦解南宋的军队,自己缴出武器。这一条显然是金人的毒计,当时朝野舆论大哗。赵构默察时机尚未成熟,顺水推舟地说了一句:“如朕者也是北方人,岂不要归入金朝!”割爱贬了秦桧的官,和议活动不得不暂时转入地下。

3

南宋初期,处于要想求和而不可得的苦境中。建炎三年冬,完颜兀术发动“搜山检海”之后,两路渡江,分扰江浙和江西两湖,使南宋濒于灭亡的边缘。赵构君臣由杭州渡钱塘江逃到越州、明州、温州,最后落脚于沿海的一个小镇章武镇,他们急急如丧家之犬,小朝廷就设在风雨飘摇的海舟中,政权实际已经瓦解。

但是一线生机恰好在极度窘迫中逐渐产生。要感谢女真诸酋,特别是完颜兀术采用的穷凶极恶的屠杀政策,激起江南人民的反抗,小朝廷才取得立足的地步。

粘罕部金军进入扬州之夜,赵构闻信,仓皇逃走,十多万军民,逃到江边瓜洲,船只都被拘走,无法过江。相传有一名手臂上戴满金钏的盛装女郎,被挤到江边的沙滩中,哀求有人能救她,愿以全身的首饰相赠。她的身体逐渐沉入水中,只剩得头颈和手臂尚露在水面上,哀呼越急,竟没有人能加以援手,眼看她慢慢地没顶沉死。

愤怒的群众误杀了一名中级官员黄锷,因为有人指认他是误国的祸首黄潜善,他不及申辩,头颅已经落地。这时金兵已经追上来,放手屠杀,十多万人不是死在江中就是死于金兵的刀锋下。在江边丢下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都被金兵掠去。事后检查,一向人口稠密的扬州城中活下来不过寥寥数千人,全城化为废墟。

从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南方经济逐渐超越北方,尤以苏杭二州为盛,这一次也在劫难逃。兀术退兵杭州时,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然后带了全部赃物,沿着运河,水陆并发。兵到平江府,大官周望、将官郭仲威早已弃城逃走,这座城高池深、兵多粮足的城市轻易落入敌手。金兵抢光了金帛子女,临走时,照例又是一把火,直烧得百里外都望得见烟焰火光蔽天,五天以后才告熄灭,不知道多少条生命被卷入火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