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1/23页)
师师说是抒自己之怀,弹的却是大家心中的块垒,它一声声都是从胸臆中挤出来的最重音。忽而金戈铁马,如在战场上搏杀,忽而剑拔弩张,如在樽俎间与敌折冲,忽而风云骤至,山河变色,忽而声声掩抑,生离死别,人间百态都流泻于几根弦线中。最后她微微抬起头来,轻声说道:“稍停有话相告马宣赞,这一曲就为他而弹。”手中却不停挥,只听得铮铮几声试弹后,忽成变徵之声,恰似一块铅压在大家心上。大家相视惊讶,只听见砉然一声,几根弦线一齐迸断。师师顿时泪落如霰。
杨沂中送的这份礼不轻,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够他们三日饮醵之用。中秋以后又饮了两天,直到十八那日,大家才分手而归。
那次小聚,刘子翚最为丰收,他为师师写的一首绝句竟成为一时绝唱:
辇毂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
一曲当时动帝王。
敝旧的缕衣檀板,打破了时空间界限,把大家的思想情感带到往昔全盛之日,竭力反跌出目前的垂老流离,事最堪伤。刘子翚这首绝句也像师师的琵琶一样,抒的不是一人之怀而是大家共同之情。他们的心都是相通的,因为包括师师在内,他们都是一德格天阁榜上有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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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师师把那重要消息告诉马扩的一瞬间开始,他神不守舍,他的心早已飞离此间。以后两天,他虽然随大家一起喝酒、说话,听师师鼓琴,随大家痛斥和议之误国,列举秦桧及其党羽迫害正人义士擢发难数的罪行,但这里仅仅是他的躯壳,或者可以说是留驻在此的一个“留守司”,他本人早已飞越万山千水,直往河北去了。
师师告诉他的是何老爹从北方带来的消息,马扩的母亲、大嫂、妻室及他盟兄之妻赵大嫂等都在河北路新乐县一户女真猛安家里当女奴,只有他女儿载儿早于数年前夭折。何老爹特为他去新乐县一次与马母等人都见了面,只有他的妻室因病未能见面。何老爹又托人居间说合,那猛安许她们家属备款来赎。何老爹已付出了一部分赎金,为她们脱去奴籍,另外赁屋居住。但尚余之数,何老爹力有未逮,特回南来,到处找寻马扩,希望他早早筹款去陪她们回南。事不宜迟,免生枝节。何老爹现在淮南榷场任事,愿陪马扩一起去北方,竟其全事。
不消说,这个消息极大地震动了马扩。
南宋的文武官员以及殷富民户渡江以后,家属大都留在北方,被女真、色目人掠卖为奴。绍兴议和后,朝野间忽然掀起一股赎卖奴婢之风,买的方面通过种种关系,打听到自己家属的确信后,愿多备金帛赎取,卖的方面乐得趁火打劫,重重地勒索一笔财物,表面上也真是两相情愿,颇多成交。大将杨沂中、李显忠的母亲妻室先后都赎回南方。当时在边界南北已有那么一批人利用各种关系,专门为双方打听消息,居间说合,赚取佣金,这已成为一种新兴的行业。何老爹这些年来往任职榷场,也多次潜入北方,做成了几笔交易。唯独马宣赞是他敬佩之人,更兼是师师的挚友,这次他没有把它当作买卖,反而慷慨捐资,把她们从火坑中救出来,又为她们暂时安排了食宿之处,自己急回南方报信。
师师把此事告诉马扩后,刘锜、刘子羽兄弟都认为这是天大的喜讯,酌杯相庆,力劝马扩早日北行。刘锜高兴地说:“莫非天意要兄弟与太夫人、弟妇重聚。上月间韩太尉刚馈赠的不下千金之数,兄弟都将去了,足敷赎款及路上盘缠之用。她们回南后,他日居家生计,到时再作计较。”
刘子羽兄弟也表示了到时必可相助。刘子羽还具体建议道:“子充此行,自然要改装为平民百姓,最好尽剃髭须,像个普通商贩模样,才不致引起双方关卡注目。进出边境,路引最为紧要。子充生平不愿与官府有司打交道,此番却不得不向他们折腰了。”
刘子翚探囊取物——他的行囊中不单有诗稿,还有路引等杂物——他取出一张路引,高兴地说:“俺此来为避人耳目,也托人去打了一张路引,化名刘三,贩卖柑橘苹果梨栗为生。子充既不愿与官府打交道,正好取去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