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第17/20页)
后来亸娘逐渐弄明白了,丈夫的落寞冷淡并非出于怪僻矫情,而是出于惭愧。
被敌人战败、俘获,这已经是不可原谅了,何况战败被俘以后,他又活了下来。面对着母亲、大嫂、妻子,在她们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个英雄,他夙以忠义风节自许,一旦被俘,就该毫不回头地慷慨就义,这才对得起死去的祖父、父亲、哥哥、侄子和活着的她们。但他竟然活下来了,当时怎样一来就同意了斡离不许他耕种自活的条件。他留下了生命,可是失去了生平自持的生活原则,失去了家族和个人的荣誉感,甚至失去了作为大宋子民的资格,这使他有了一种挺不直脊梁骨、抬不起头来的自惭形秽的屈辱感。
也许他活着还在等待机会,以图再起,他肯定还要有所为。不过,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定,他不能用一个未知数来作为减轻自己内疚的借口。他生平看不起的是那种明明做了亏心事,满口还说得冠冕堂皇的人。他自己岂可蹈此覆辙。
在巩元忠把赵大哥在五马山经营得十分兴旺的消息告诉他,重新燃烧起他心中之火以前,马扩一直处在这样一种极度难堪的心情中。作为他的妻子,对他观察得十分细致深入的亸娘完全体会到丈夫那时的心情。
随着丈夫的改变,亸娘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她的思考逐渐深沉起来。现在她不再追随丈夫的一个含情脉脉的微笑,一句温柔体贴的话,这些原来都是她强烈渴求的东西,而现在,它们不仅不可能得到,即使得到了也不足珍惜,因为勉强的微笑和做作的温柔都不是亸娘追求的目标。她要的是真诚,从内心中流出来的真情实感,丈夫现在的落寞冷淡的神情正是他在这段时期中流露出来的真实表现。
是什么造成丈夫的痛苦?在他的落寞冷淡的神情后面,不正包括他最深沉的痛苦吗?亸娘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并且联系着他、她以及这个家族、这个朝廷的许多现实情况来做解答。她得出了结论,这场战争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个抽象的概念,联系了实际生活就成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要改变丈夫的心情和他们的处境,除非让丈夫再度投身战争,用战争来荡污涤秽,直到彻底消灭敌人为止。
强烈地憎恨这场战争,强烈地要求制止它、消灭它,这是这段历史时期中许多人共同的愿望,但要达到这个目标,每人都有不同的心理历程,而在坚持以及深入的程度上也是各有不同的。
巩元忠给丈夫带来希望的同时也给亸娘带来希望。不过她明白这一点,丈夫如果再度投身战争,就会再一次远离她、抛弃她,这是没有办法的,没有听说过哪一个战士能把妻子带在身边作战。那可能又要一年半的分离,甚至也可能是永久的分离。
经过漫长的思考和独自的斗争,亸娘最后下定决心,在不得不再度离开丈夫和让丈夫恢复尊严感两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对她当然是痛苦的。
开设酒店以后,亸娘高兴地看到丈夫的心情已经完全改变,他重新焕发了青春,对母亲、对大嫂的态度也变得异常温柔。酒店事务繁忙,一般都要起更以后,才能回家。这时丈夫已养成一个新习惯,每次出门或回家入睡前都要在熟睡的孩子面庞上深深地亲一下,他能在白天非睡眠时间看见孩子娇态的机会是不多的。一天中仅仅那两个吻就能满足他的爱女之心。
亸娘在一旁看见了,也好像一滴甘露慢慢地沁入她的内脏,滋润了她的心田。
9
酒店开张以来,除了五马山寨赵邦杰往常派人前来联系,信使往来十分频密以外,两河各地,还有从南方渡河北上的生张熟魏,前来访问拜见马扩的前后相望,络绎不绝。其中包括马扩的新知故交,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还有一些根本不相识、根本不搭界的人也来找马宣赞、马承宣、马廉访、马太尉。他们远道而来,当然不是为了要品尝一下赵大嫂掌勺的几道名菜——那些菜口味不同凡响,的确值得品尝,也不光是慕马扩之名,为了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愿意前来结识一下。他们多数人都是有所为而来。只要站在抗金的一条战线上,不论是出名人物还是普通人,不论是代表一个集体,还是代表他个人,马扩一律竭诚接待。他们商谈的内容,如果有利于抗金事业的进行,不消说,那一定有损于金朝的利益。真定乃金朝占领的河北路的军事中心,马扩本人仍在金朝监视中,他们要在金人的耳目之下,公然活动抗金,那就面临着一个高度保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