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6/18页)
别院里看得见太阳光,但他的肚子是最好的日晷,从饥饿的程度上推算出一定过了未时了,然后他听到熟悉的开锁声,熟悉的推动铁门的声音,熟悉的一步一颠、一步一蹶的脚步声。
“这个徐老二直到此时才来馈食,俺不冲着他骂几句才怪哩!”
但是一看到徐信双手空空,一副惊慌的、诡秘的神气,骂他、问他都没有必要了。此时徐信进来,并非馈食,那天早饭以后,徐义逃走,监狱里断了炊,已经无食可馈,他是专门来报告消息,并且催促马扩赶快逃走的。
“番子们夜来进了城,此刻正在城头上乱杀官兵。”这句话就使他的一部花白胡子乱抖,“典狱官、节级全部逃光,陶‘提控’清晨也走了。俺担着血海干系,再进狱来,冒死相告,廉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几句话倒也说得清楚,不像他平时说得含含糊糊,有头没尾。这可真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马扩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实他是早该想到的。
“李都旨、刘钤辖还在城头拒战?”
刘鞈调走,换来枢密院副都承者李邈,还有他认得的刘翊也代替了李质,这个消息是巩仲达托人透露给他的。
徐信也并不清楚那些长官的姓名,他的见闻不出监狱的范围,典狱的长吏都逃跑了,安抚、钤辖非死即走,不然番子哪能进得了城?他把自己的推想作为事实告诉了马扩。
“山寨之事,你可知道?”马扩想起徐信是与山寨有联系的人,再问,“赵大哥还在山里不在?俺出狱后,你陪俺上山去走一遭?”
“廉访想得恁地容易!”徐信急忙把马扩的要求推开,好像要把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扔出去,以免烫手,“如今四门已陷,稍停片刻,番兵即到,在街坊中杀人如麻,廉访怎走得到城外去?”
“徐头儿与俺从这别院走出,先把狱中的难友们都放了,免受金兵屠戮。”
“此事万万不可,”徐信吓得面色大变,“私放狱囚,该当何罪?番兵顷刻即至,廉访怎还顾得到他们?”是害怕宋朝的刑律还是害怕金兵的刀剑,徐信吓糊涂了,自己也不知道吓的是哪一桩,他连声道,“此事万万不可。廉访快打定主意,随俺出去,就在俺家暂住数日,再作计较。”
“俺独善其身,逃出狱去,置狱中难友于不顾,难道听任他们为金兵所屠?此事万万不可。”
“廉访不走,俺先走了,廉访休怪!”
“徐头儿怕事,尽可先走,俺自不走。”
马扩斩钉截铁的回答使徐信十分狼狈。此时大牢中传来阵阵吼声,他还当金兵已经入狱来杀人了,拔步就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手里的一串钥匙,又转身把钥匙丢在地上,只说得一句:“俺家就住在左近的小朝街,廉访随后就来,休带从人。”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他吓成这副样子,”马扩轻轻骂一声,“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不过这个没用的家伙还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马扩手里有了这串钥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大牢中的难友包括锁在狱底的重犯都释放出来。他只消三言两语,就说明原委,然后他与巩仲达分别带队,把全体犯人都带出监狱。这是一支不寻常的队伍,有的囚犯手足还算轻健,快步疾走,一路上还要花费一点时间,把平日限制他们自由的狱中设施,捣毁砸烂,或者踢两脚出口气也好。有的囚犯镣铐犹未卸除,啷啷当当,拖拖拽拽,唯恐走慢了掉队。有些病号,自己走不动,全靠难友们扶掖而行。这时大部分狱吏已逃走,少数几名狱卒还守在门岗上,一看大队出来,都自动躲开了。囚犯们没有受到阻碍,趾高气扬地冲出真定府狱的大门。
这座大门与其他机关衙门的大门并无两样,除了它在门额上雕刻着的作为牢狱象征的“狴犴”图案。狴犴是龙与虎杂交的私生儿,
因它生有虎形,性威严,愿意蹲在狱门口把守,囚犯们对它显然没有好感。
每一个获得自由的囚徒第一眼看见他们已经不习惯了的耀目的阳光,重新踏上狱门外的土地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但他们已经知道真定城沦陷的消息,意识到现在不仅是监狱,整个真定城都成为民族的囹圄时,大家都在考虑何处存身,怎样突破这座大牢狱,离开真定府,争取真正的自由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