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15/16页)

“小驹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时找不到半臂,马扩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紧些,炕床边有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亸娘把肩膀扭动一下,让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没有搭理马扩。马扩又一次提起烛台逼到近处去照看亸娘的面庞,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生气了。出乎意料的,她好端端地坐着,既不是睡意蒙眬,也不是泪痕满面。前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确地理解他的这句话,后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常地与他对答,但她两样都不是。她只是挥手示意,要他把过于逼近的烛光退后一点。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进一步挥手示意要他把烛灭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长气就把烛吹灭了,让淡淡的月光透进屋里。她这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抓过来,长久不释地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马扩终于明白了,爱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酝酿的,把爱情化为语言需要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爱情的“复位”也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几个月来,亸娘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一滴滴地注入腹婴身上,对腹婴的专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暂时挪动了,甚至把他完全挤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来乍到的丈夫时,神情确实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错觉。她看了他半天,好像在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上有一个古老的回忆,与她有着什么联系似的。她在自己生锈的头脑里搜索了半天,也只获得一个遥远的一鳞半爪的印象。后来她在表面上,也参加了他们间的家务讨论,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听着,不理解丈夫提出的处理战时家庭的意见有什么意义,特别不理解丈夫提到它们时,把头转回来向她看着,那种迫切期待于她的眼色有什么意义。她忽略了这个处理意见与她本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是,除了腹婴以外,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对丈夫的爱与对亲儿的爱本来不是对立的,可是在某些人身上却很难统一起来,因为她们在一段时期中,只存在、只承认一个生活中心,而不是两个、三个。爱情的单一化固然使爱情纯化了,但也使它简单化了。爱情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即使最坚贞的爱情也是如此。

然后,丈夫的爱终于在她的心中苏醒了,而要求“复位”。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一点一滴地把它捕捉回来了,放进心中原来的位置。当她把它挤出去的时候,它是完整的,而现在一点一滴地回来,却变成爱情的碎片了。要把这些碎片补缀起来,拼缝起来,恢复成为一个整体,还需要多少细微复杂的工作。

然后,她听到了赵杰娘子的警告,突然明白了丈夫的危险的处境,突然看清楚了他和他们家庭正处在一股阴暗逆流的袭击中。危险的逆变成为一个新的起点,她一下子就全部收复了丈夫的爱情,很快完成复位的过程。此刻她向他伸出手来,就在重新召唤他,把他蒙头夹脑地沉浸在黑暗与沉默的幸福之中。

当他作为一个整体重新回到她心中原来的位置上时,他又是她的了,她又是他的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问一句:“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回不回到这里来?”

马扩摇摇头,伴随着一个深含歉意的惨然的笑。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去真定府不去?”

“离开山寨就回太原府,哪里都不去了!”

“为妻的问你,再去真定府不去了?”

“不去了。”

“今后还去真定府不去?”亸娘投去深情的一瞥,带着稚气的认真一定要他答应从今以后,再也不到真定府去了。

“小驹儿,你已听到赵大嫂说的那番话了?”

“嗯……”

“真定的事,丈夫自理会得,你休担心。只是家里的事,全要听赵大嫂的调度了。亸儿你可要答应我,今后一切你都要照她说的话去做。”

“嗯……”

“还有哪,”马扩指着她的腹部说,“临产之际,要多听娘和两个嫂子的话。”

“嗯……”

他们彼此都做了叫对方不太能够放心的承诺,可是不愿再开口了。

他们继续沉浸在黑暗和沉默的幸福之中。把可以丢掉的事情都丢掉吧,那灾难重重的过去,那可以预见得到的坎坷崎岖的未来,但愿能够丢掉这一切。许多时刻过去了,直到窗外出现一抹紫色,直到雄鸡的第一声啼鸣,直到家里开始有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