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官僚政治的复兴与察举制的关系(第9/10页)

五百余字一段对策,不过说了一个“刑以助礼”的道理,却几乎句句用典,极雕琢藻饰之能事,策题虽关乎政务,答策则全在显示文采。无论主考者还是应试人,显然都不是把它作为政论来看待的。

知识群体的动态,一直是影响王朝选官的重要因素。中古士族政治形成之后,王朝不得不保障其入仕特权。而士族的素质和兴趣在于文学,王朝也就无法绳之以吏事,所以秀才对策便不能不为文学之风所浸染。后来门第限制虽已打破,然而士风已成积习,秀才科重文采的传统,已有不可移易之势。

在周隋之军功官僚集团看来,文学不仅与其素质不合,而且与其关注的吏治成功与吏能选拔无关。在士族政治已成过去之时,统治者认为没有必要屈从旧例。在西魏宇文泰时,就已下令禁止文辞浮华了。但基于托古改制方针,他用以对抗浮华的,却是《尚书》那种佶屈聱牙的文体,不伦不类,反成笑柄。隋初君主继续厉禁文辞浮华。《隋书·文学传序》:“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斫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这不仅仅是文风问题。《隋书·李谔传》记其于隋文帝时因“属文之家,体尚轻薄”而上书,指出魏晋江左“竞骋文华,遂成风俗”,“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途既开,爱尚之情愈笃”,“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时至隋代其弊未革,“外州远县,仍踵敝风,选吏举人,未遵典则”。进一步说,汉末尊名士,两晋重玄言,南北朝尚文章,这影响于王朝选官,便是知识分子的人格品行与文化成就标准,与行政文官规范的冲突,所谓“构无用以为用也”。

《隋书·柳庄传》记苏威之语:

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无学业。

可知周隋统治者,已深深意识到“学业”与“世务”的脱节。在南朝士族政治下,“有学业者”为雅士,多出士族显贵;“习时务者”为俗吏,多出恩幸吏门。周隋官僚政治的代表者,在未能找到使“学业”与“世务”协调起来的更好办法之前,他们所能想到的,就是反士族风尚而行之,舍“学业”而独取“时务”,抑制“以文取人”,而回到汉代“以能取人”的旧例上去,以确保军政任务的完成。

在吏能与经术的关系上,也存在着同样问题。《周书·儒林传》“史臣曰”:

近代守一经之儒,多暗于时务,故有贫且贱之耻……近代之政,先法令而后经术。其沉默孤微者,亦笃志于章句,以先王之道,饰腐儒之姿,达则不过侍讲训胄,穷则终于弊衣箪食。

又《隋书·儒林传序》:

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于刀笔。纵有学优入室,勤逾刺股,名高海内,擢第甲科,若命偶时来,未有望于青紫,或数将运舛,必委弃于草泽。

可见,那种徒能章句的“腐儒”一流,也处于沉沦之中。其原因,则在于王朝“先法令而后经术”、“咸取士于刀笔”,而轻视那种单纯学术性的儒术。当然儒术已为“君人之大道”,王朝在“尊儒重道”上往往还能够做出努力,而且制礼作乐及文化教育的任务,也还要依靠儒生完成,但即使如此,大多数儒生仍处于“弊衣箪食”的境地。按汉代儒生文吏并用,一取其“轨德立化”,一取其“优事理乱”,言德政教化则称举经术,言政事吏能则依倚文法。魏晋以来士族兴起,玄谈成风,强调经术反而意味着强调官僚政治了。而周隋间又有所变化,王朝不仅弃玄谈、抑文学,甚至还有轻儒术而入于文法之倾向。事情往往如此:“矫枉”不能不“过正”。

在北魏后期,就已有“世人竞以吏工取达,文学大衰”的情况。这说明官僚政治复兴之始,王朝对于“学业”与“世务”相脱节这种本末倒置、名实不符之现象,就已经有轻抑“学业”而强调“世务”之态度。在北周时,公卿官僚重吏能、轻文学已成世风。《周书·崔谦传》:“历观经史,不持章句,志在博闻而已。每览经国纬民之事,心常好之。”同书《李昶传》:“昶常曰,文章之事,不足流于后世;经邦致治,庶及古人。故所作文笔,了无稿草,唯留心政事而已。”按文章之盛始于曹魏,曹丕盛称为“不朽之盛事”;而周时观念,文章已“不足流于后世”了。故史传叙周隋公卿百官,又每有“详练故事,有几案才”、“明练时事,善于断决”、“有军国筹略”、“敏于从政,果敢决断、案牍虽繁,绰有余裕”等语。甚至君主亦是如此。《隋书·循吏传序》:“高祖……不敦诗书,不尚道德,专任法令,严察临下”;又《刑法志》:“高祖性猜忌,素不悦学,既任智而获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明察临下”。由此正可见事会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