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11/22页)

“闸北,和田路,广东坟场边上,他们把她带走了。”鸨母断断续续地说着。

闸北!林鸣的心头涌上一阵惊慌,那是日本人的地盘。他们把她带走了,鸨母的话在他的耳边轰鸣,他扔下鸨母,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桂香楼。

当他穿过孤岛,在卡德路的尽头,过了苏州河桥进入日占区后,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同。在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女人牵着孩子,一家一家的日本人,有老有少,还有穿着制服的男人。这里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在中国了。

进入和田路,这里一片凄凉的景象,直到快要到达广东坟场的绿化带边沿,他才看到了一长排低矮的白色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征。不断有日本男人从前门闪出来,匆匆走开。

他们把女人关在这里。

他从排着队的士兵身边挤进去时,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他奋力扑到了前台。“有张珠丽吗?”他大声地问了好几遍。

前台的男人看见他,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出去,出去!”

旁边的士兵也推搡着他,他紧紧地抓住台子,喊道:“我找张珠丽,她是我妹妹,我爸爸生病快要死了,我要找她。”

终于,这个前台的男人从桌底下拿出一本花名册,找了起来。“不在这里。”

“请你再找找,他们告诉我她在这里!”

前台那个男人又抽出一本更旧的花名册,打开又找了起来。

一本花名册都快要翻完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名字。“啊,在这里。”他说着把册子递过来,指着珠丽的名字给林鸣看,那名字上划了一道横线。

“她现在在哪里?”他粗着嗓门问道。

“死了。”男人把花名册一合,冷淡地说道。

林鸣往后踉跄一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你肯定吗?”他颤声问道,声音是那么遥远,仿佛从别人的口中发出。

“肯定。”这男人恶狠狠地对着他吼了一声。上海这个城市已经沦为奴仆,这个城市里的娼妓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乎。

当他从排着队等着进去的人群中挤出去时,耳朵里的轰鸣已经让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直到一声断喝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站住了脚,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撞到了一部手推车上。两个男人推着这部手推车,车上,堆着十来具女人的尸体。这些女人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像木头一样叠在一起,一张麻布覆盖在上面。女人裸露的光脚伸在麻布外面,随着手推车的震动一颠一颠的。正是这悲惨一幕,还有这些颤动的脚,击破了他脆弱的壳,从那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

托马斯已经能分辨得出楼里的所有声音。他用耳朵跟踪着所有住户的生活,他们的愤怒和他们的快乐,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们离开和回来的时间。当他们有了客人的时候,他也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来过的,哪些是第一次出现的。

所以,那个上午,他惊奇地听到楼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他知道的人,这个人的中文,在托马斯听来清晰悦耳,即使托马斯根本听不懂几个字,他也能听出,这个声音属于一个有教养的人。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匆地披上外套。虽然他一下子不能确定这是谁的声音,但是他知道,他从来不曾预料会在法租界的这条小巷里听到这个声音。

到了楼下,他吃惊地发现,孔祥熙站在门前。他的身边,聚了一小堆围观的人,行政院长孔祥熙在这里出现,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孔博士。”托马斯恭敬地叫了一声。他在皇家剧院见过孔祥熙几次,现在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请进来吧。”

“谢谢。”孔祥熙抬手碰了一下圆帽边,这种非常美国化的动作,还是他在美国念大学时养成的,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如果你不介意……”他朝巷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四十米开外,他的车子和他的司机在等着他。托马斯懂了。

在车上,孔祥熙对他解释道:“我来是因为林鸣。你知道,他已经为犹太人安置计划工作了好一阵子了,四天前,他回到了上海,为这项计划的执行举行了很重要的秘密会晤,随后,他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