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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我没想过要去。而且,他也不会去的,”他马上又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看了一眼窗外,风雨交加的呼啸声之中,夹杂着不时地从北边传来的炮声。“来吧。”他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这个单间的公寓里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书桌、一架钢琴,还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洗手间,可是,他领着她走到了床和窗户之间那块小小的空地上。

书桌上,留声机在等待中,盖子开着。托马斯转动着曲柄,然后轻轻地把唱针放了下来。这首歌是艾林顿公爵的大乐队蓝调《最悲伤的故事》,一支单簧管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像一个巨浪扑向海滩,退潮时,海浪一波一波荡漾,带出了令人心醉的旋律。“你想跳舞吗?”

她看上去很焦虑:“可我不会跳。”

“我也不会,”他温柔地笑着说道,“我总在那儿弹钢琴,你知道的吧?”他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觉得轻松一些。“来吧,试试看。”他向她展开了双臂。这意味着他要带着她,走进舒缓的节奏,引领着她站好位置。“就这样,”他说,“现在,你只需要跟着我。”

旋律很慵懒缓慢,但这首歌并不简单,每一次副歌的再现都由一组全新的和弦变化开始。这也是他听了又听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那低音长管吹出的深沉而一丝细细的忧伤。而现在,他心里只有愉快,是这支曲子能让他如此贴近她,和她在一起。

公爵忧伤的声音缓缓传来,如此轻柔,仿佛水泡在海底孕育,在一线阳光的照射下,从最幽深处慢慢地升上来。他的声线,传递着这支曲子里唯一的一句话:他们说的最悲伤的故事,在大地上,在大海里,是我的故事。她晃了一下,他一把就扶住了她。“你踩到我的脚背上,对,就这样,你好轻。”终于,他能带着她一起跳起来了。他的手,能感觉到她的躲避,那是她肌肤下面传来的轻轻的颤动,于是,他把手松开了一点,而手臂上,又添了几分力。他在等待着她。

这首歌一结束,他们马上分开了,两人都有一点不自然。她掩饰地走到钢琴前,翻看起他的乐谱。“这是什么?”

“我们乐队的字母谱和五线谱。”

“那这个呢?”

“这是我谱的曲。”

“什么意思?谱曲?”

“就是我写的,是我作曲的。”

“弹给我听听看。”

在降D大调的琴键上停留片刻之后,他左手指尖下,流出了一串舒缓轻快、重复循环的音符,那是他一直的风格,来自于李斯特的风格。现在,这种风格有了一些变化,他的右手开始吟唱自己的歌,简单而平静,和左手的复杂多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他的右手开始了新的探索,那是他以前从未弹奏过的曲调,不知从何而起,但只属于眼前这个时刻,属于她,也属于他。他不是在弹奏,而是在追随,追随着一个故事,那是他想要告诉她的全部。他的小小的家庭,和他的妈妈,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他的爸爸。爸爸死了,妈妈后来也死了,都离开了他。那是一种痛,环绕着曲调无可排遣,哀鸣中,充满着失落和忧伤。接着,奏鸣曲的韵律开始加入,新的段落在缓解和和谐中展开,那是他对哀鸣的回应。他开始漫长的旅程,在美国大陆上游荡横穿,那是埋葬了他父亲的大地。他离开马里兰甜蜜茂盛的小树林,穿过中西部如茵的草地,翻越缕缕阳光照耀着的落基山脉高山丛林,来到了西雅图。从那里,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上海。从那里,进入了最后一个段落,降D弦再次主导旋律。这里是终点,也是起点,他们的客船,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码头的防浪堤,那神奇的一刻,他在林鸣的陪伴下,站在了上海的外滩。他让最后一个音符自己慢慢消失,然后,他收回了双手,放在了腿上。房间里,一片寂静,而一瞬间,外面雨声的鼓点再次充满在房间里,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是一种简单的感觉,简单到就像一道阳光,落在地板上。而这一切,只因为有她在这里。

站在他的身后,她也感觉到了,她从来没听到他这样演奏过。她感觉到了一股电流,她几乎能够在他和她之间的空气中看见这股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