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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轨电车上下来,她看了一眼永安百货楼顶的大钟,她来早了。她的目的地是北京路上的西哈诺咖啡馆,就在附近不远处。于是,她走进了百货店,经过那些琳琅满目的柜台和笑脸相迎的店员,坐着电梯上了四楼。四楼是这栋百货大楼的顶层,那里有个幽暗的舞厅,一个菲律宾乐队在那里驻演,陈旧的木地板上,旋转着一对对紧紧拥抱着的舞伴。这里的舞女不是妓女,她们就是陪舞,也有情侣来这里,可以在幽暗中相拥。宋玉花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舞池里抱在一起的男女,这是她作为旁观者,所能看到男欢女爱的唯一的场面。
原来,他和那个有着灰色眼睛的白俄女子分手了,她是在小报上读到这条八卦的,这些小报除了登一些毫无价值的绯闻传言之外,也会有一些抗日的内容。宋玉花站在舞池旁边,看着眼前这一对对不明身份的伴侣,大白天里在人造的幽暗中翩翩起舞,她不知为何会想起这条八卦,而且,心里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愉快。其实,那个美国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只说过一次话,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她看着这种展示着男女间亲密的舞步,想着这是自己不曾做过的事,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托马斯。她不知道如何和一个男人起舞,就像她不懂得如何和一个男人交欢。很显然,她一定是做错什么了,因为连杜月笙都不再碰她了。她就这么站着,看着这些人舞动的双脚,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搂抱着,任由思绪飘荡。
想到马上接下来的会面,她的心头掠过一丝紧张,抱着的手放了下来。关于她的新上级,她只知道他以精明老练著称,那么他们之间将会有对话交流,思想碰撞。她很怀念早年在维也纳咖啡馆的那些黄昏,杜月笙和他的情人上楼幽会去了,把她一人留在楼下,给了她这样的机会,遇见这批带领她走向一片新天地的人们,她怀念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他们对未来思考着憧憬着辩论着。
她还记得宣誓加入组织的那一天。按照事先得到的指示,她找到了河南路,然后,在过了四川美丰银行、过了北京路之后,几乎都快要到苏州河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她冲着他一笑,仿佛早就认识一般,然后他们肩并肩地沿着苏州河前行,走过了上海自来水厂。她的介绍人、戏剧家黄伟明曾对她说,他们应该装得跟一对普通小夫妻似的。
这个年轻男人牵着她的手转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就在英商探勒汽车行和光陆大戏院之间。他在一扇木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门迅速地打开了,眼前是一条黑魆魆的走廊,穿过走廊,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是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他的袖管上套着袖套。男人抬头看着他们:“有事吗?”说着放下了手中的钢笔。“这位是?”他看了看宋玉花递给他的一张纸片,这张稀薄的纸片上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哦,是黄伟明推荐的人。”他盯着她看了几眼:“他和我们说起过你,你就站在那里吧。”接下来的几分钟,没有庆典,没有仪式,自然也没有意识到可能会给她的生活带来的危险,她就这样宣誓入了党,成为了上海分部的一员。从此她就是有组织的人了。
乐队演奏的旋律,激荡着循环往复的脉动,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伴侣,舞出一波又一波起伏的浪潮,而她,却在冷冷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这种地方?难道是要折磨自己吗?要知道,还有整整十年,她是属于杜月笙的。想到这里,她心灰意冷,匆匆逃离了诱惑的音乐,冲上了马路。
到了咖啡馆,她就是高太太,这是上级事先给她的角色。她总是扮演太太的角色,在她这个年龄,还是未婚的姑娘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他们把她引进一间包房,她要了一壶茶,两只小茶杯。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接着,又喝了一杯。时光在等待中慢慢流逝,等到距离约好的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她终于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木门在一阵轻微的颤动之后被打开了。
一看到进来的这个人,宋玉花在等待中积累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眼前站着的是陈鑫。当初她最初接触共产主义时,他们就在维也纳花园遇见过。是他向她讲述了张小姐的故事,那位美丽可爱的姑娘,那位怀孕的舞女,就在她被种了莲花之前,她用那样乞求和哀伤的眼睛看着宋玉花。那么,他是否知道张小姐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