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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来到了外滩的尽头,站在有着绿铜尖顶的华懋饭店[20]旁边,在她眼前,是中国最为著名的大道。可是,这会儿,这条滨江大道上行驶着一辆辆重型卡车,满载着武器和装备,车上插着白底红日的小旗。王八蛋,她握紧了拳头,她的眼里满是仇恨,她恨的不仅仅是这些卡车,它们运送着对准中国人的武器,她更恨那些士兵的神色,满不在乎、平静、冷漠,显示着他们对胜利的绝对把握:在中国打胜仗是囊中取物。

她离开外滩,沿着四川路往爱多亚路走去,这条路是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分界线。在交叉路口,一个红头阿三站在交通岗亭上,指挥着交通。她看着他打着手势,指挥着马路上的轿车、摩托车、三轮车和公交车,就在眼前车辆驶尽的一瞬间,她怔住了:她看见那位新来的钢琴家从皇家剧院走了出来。他站在路口,朝着黄浦江的方向,望着东边,她因此有时间在一旁观察了他一会儿。因为他在这座城市的名气,已经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但他似乎并没因此而有骄矜之态。他的脸上,有一种隐忍,使得他泯然于众人之间。这个男人,和她生活里的其他男人不同,这是她的第一感觉。也许,正是他脸上的这种隐忍,让她有了亲近的感觉,让她解除了对男人天然的戒备,让她忍不住想去了解他,想和他说话。

红头阿三吹响了哨子,伸出他的手臂示意放行,她和身边聚集的行人一同穿过了马路。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路的时候,他一转身,看见了她。

“真巧啊,在这里碰上。”她脱口而出,这声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就这样开口对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了,而且是一个外国人。

“你在说什么?”他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你会讲英语!”

“宋玉花。”她的手指捂了一下嘴巴,一个很典型的中国女孩子的动作,而不是向他伸出手。

“托马斯.格林,”他回答道,依然有点恍惚不知所措,“你就叫我托马斯吧。”

他们在人行道上对视着。他们的身后,人来人往,神不守舍的赌徒、匆匆赶路的白领、浓妆艳抹的妓女、身穿烟灰色长袍的尼姑,他们在人流中,安静地对视着:“好吧,那你就叫我宋吧。”

“可不可以问你,这一口流利的英语是从哪儿学的呢?”

“家庭教师教的,在家乡的时候。”她的目光离不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圆圆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衬着奶茶色的皮肤,更显得一团漆黑。

“中国的家庭都会这样做吗?”

“只有富有的家庭才有这个条件。”她说道。这次意外的邂逅,让她面对了这位美国人,她发现,平时,她用遗忘来作为自我保护的盾牌,可是在这个美国人面前,这个盾牌悄然撤离。她又看到了她过去的生活,那是一段她试图和现在剥离,默默收藏在心底的过去。现在,这段过去又浮现在眼前。她的家,院子里的大鱼缸,几条金鱼在游来游去,芬芳的紫藤爬满了篱笆,桃花盛开的树下,摆着一张藤编靠椅。温暖的日子里,妈妈穿着雪纺罗裙,斜倚在桃花树下,吟诵着唐诗。那些温柔的夜晚,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日子,那些古典的诗句,她总是能很快应答上来,妈妈会给她一个心意相通的微笑,于是她被理解了。可是,后来她妈妈去世了,她爸爸开始沉湎于赌博。

托马斯.格林接住了她的目光,回视着她,仿佛要钻进她的心底,他看出来她有点走神了。“你的家乡,”他说,“很远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她抬了抬眼皮,有点被看破心事的吃惊。

“我也没有家了,我妈妈去世了,我现在只能靠自己奋斗了。”

“哦,对不起。”我也没有妈妈了,她很想告诉他。

“别难过,”他说,“我想听你说说,是怎么来到上海的。”

她注意到他有些不安,不停地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也许,他也是想到了什么吧。

可是,她是不可以随便想的啊。在上海,杜月笙的手下有几千人,谁敢稍稍违逆了他,一个轻轻的手势就可以要了命,连她也不例外。这叫“种莲花”。其实,她这样站在这里,和这个美国人面对面说着话,就像人流中的两块石头,袒露在人们的目光之下,这也是不可以的,甚至是危险的。“我们这样站在马路上,说着话,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