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Stereotypes 成见(第6/7页)

每个人都会遭遇到机制上的移民困难。当时国际关系颇为紧张:欧洲各国的边境现在几乎不存在,但在当时却相当封闭,而英美则大规模削减移民配额。然而,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困难:内部的心理天性。这是我的村庄、我的城镇、我的祖国、我的家园,我出生在这,我的祖先埋葬在这。我说着它的语言,接受它的风俗和文化,我甚至对这份文化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我缴纳它的赋税,遵守它的法律。我为它而战,甚至不关心这战争是否正义。为了保卫它的边境,我甘于拿生命冒险,我的一些朋友和亲属长眠在它的烈士陵园里。而我自己,遵从当前的官方言辞,已经宣布我愿意为这个父母之邦奉献我的生命。我不想也不能离开它:如果我死去,我要死在“父母之邦”;这才是我为家园而死的方式。

显然,如果欧洲犹太人能够预见未来,这种对于家园的迷恋而不是积极的爱国主义情怀不会站得住脚。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并非缺少先兆,从希特勒的第一本书或第一次演讲,他就说得很清楚了。犹太人(并不仅仅是德国犹太人)是人类的寄生虫,必须像杀死害虫一样进行清除。但是,人们难以接受这种令人不安的推理,直到最后一刻之前,直到狂热的纳粹(和法西斯)分子逐个房屋搜查和抓捕犹太人之前,人们都想尽办法否认各种预兆,忽视危险,编造那些我在本书开篇时提到的“合宜的事实”。

这一现象在德国远比在意大利更严重。德国犹太人几乎都是资产阶级,而他们是德国人。正像他们的“雅利安”准同胞一样,他们热爱法律和秩序。他们不仅无法预见,甚至无法想象由德国政府指导的巨大恐怖,甚至在这种恐怖已经降临到他们身边时。一位古怪的巴伐利亚诗人,克里斯蒂安·摩根斯坦(Christian Morgenstern,虽然姓摩根斯坦,但并非是犹太人)的一句极为洗炼的诗句非常适合在这里引用,尽管它写于1910年,在J.K. 杰罗姆(J.K. Jerome)的《三个闲逛的人》(Three men on the Bummel)中所描写的清洁、正直而遵守法律的德国。这诗句如此“德国化”,如此意味隽永,以至于演化成一句谚语。除了干巴巴的释义,我无法把它译成意大利语:“Nicht sein kann, was nicht sein darf.”(未必之事,必不发生。)

这是一首象征性小诗的寓意。帕姆斯特伦(Palmström)是一名非常遵纪守法的德国公民,在一个禁止车辆通行的街道上被车撞倒。他浑身伤痕地爬起来,并思考这件事。如果车辆禁止通行,车辆就不会通行,也就是说,没有车辆通行,那么他不可能被车撞到,这是“不可能的现实”——“Unmögliche Tatsache”(这正是这首诗的标题)。事实上,他一定只是做了一个梦,因为“在道义上不允许存在的事物不可能存在”。

人们必须要提防事后之智和刻板成见。更广泛地说,人们必须提防一个更常见的错误,那就是用当前、当地的尺度去衡量遥远年代和地点所发生的事情。当相隔的时间和空间跨度增大时,这样的错误更加难以避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了并非专家的我们,去理解《圣经》或荷马史诗,甚至希腊语或拉丁语的经典文章,是如此艰难。当时的许多欧洲人(不仅当时,也不仅欧洲人)的行为方式正像(并仍然像)帕姆斯特伦一样,否认不应该存在的事物的存在。曼佐尼精明地将敏锐意识(Good sense)同一般常识(Common sense)区分开来。而根据常识,人在受到威胁时会抵抗或逃跑。然而,当时犹太人受到的威胁,尽管在今天看来如此明显,在当时却由于人们有意的不肯相信、精神阻滞、以讹传讹以及自我催化的安慰性“事实”而变得混淆不清。

在此,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一个反问:我们——即将迎来20世纪以及千禧年最后十年的人们,我们的生存有多安全?更具体地说,我们欧洲人有多安全?据我们所知,而且并没有理由怀疑,在这个所有人类生存的星球上,存储着大量核武器。如果把这些核武器分给每个人,那么每个人的核武器相当于三四吨TNT的量。哪怕仅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就会立刻导致数千万人的死亡,以及全人类(事实上,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基因损害。也许只有昆虫能幸存下来。此外,在最小的可能性下,第三次世界大战,哪怕仅使用常规武器,哪怕仅是战争的一部分,这场战争也会蔓延到我们的土地上,从大西洋到乌拉尔山脉,从北冰洋到地中海。这场威胁与20世纪30年代所面对的威胁是不同的——更遥远,更广泛。一些人认为,这种崭新的、无法破解的威胁与历史的魔鬼有关,而非人类的魔鬼。它针对着每一个人,所以是特别“无用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