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林名士——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第25/28页)
同时,他还给两个孩子写了《家诫》。在这篇文章里,他甚至不耐其烦一条一条给孩子列出行为规范,那些规范都是教孩子怎么做个老实人的。
鲁迅对此说:
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和酒的关系》)
不过在我看来,并非仅仅如此。
嵇康也和普通的父亲一样,更希望他们能庸碌却平安,而不希望他们高洁却不幸福。面对可爱的小孩子,怎么能忍心他们受一点点委屈呢?他知道当时社会的险恶虚伪,人只有磨光了棱角才能苟活下去,所以满纸庸俗的做人规则的《家诫》,又何尝不是对司马昭治下黑暗社会的控诉?
嵇康在最后没有把孩子托付给哥哥嵇喜,也没有把孩子托付给阮籍,而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己曾经绝交的“山涛”,他对儿子嵇绍说:
巨源在,汝不孤矣。
山涛后来也确实对这两个孩子倍加呵护,视如己出。
对此,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只觉得鼻子十分酸楚,朋友间的信任,大约就是如此吧。
《庄子》中有句话:“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就是说中国的一些“真正的君子,懂得礼仪,但是却不懂得人心”。
今天看来,这实在是对真正的君子——即士人、知识分子非常恰当的评价。尽管有人认为这是对知识分子的讽刺,认为他们只懂得钻研道理思考问题,却不善于搞人际关系,但在我看来,这恰恰是知识分子最可贵的一面。中国自古就是“君子国”,很少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君子”,大多是“凭借礼义而摧残人心的伪君子”。
中国文化的糟粕之一,就在于教人处处钻营,随时揣摩别人心理,这导致人们把很多精力都花在搞关系上,从而丧失了学术的独立性,使得学术思想不能独立进步。
真希望能多几个嵇康一样耿介质朴、桀骜不驯的独立知识分子,而少些钟会一样精于经营关系、落井下石的御用文人,如此,这个民族才会获得真正的救赎。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中说的一段话:
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活着没意思,不如死掉。
这段话,可作为嵇康以及一切真正“讲理”的知识分子的挽歌。
《广陵散》,从此绝矣
263年的一个中午,嵇康临刑东市,刑场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嵇康神气不变,回首看了看太阳的影子,距离死亡,他还有一点时间。在这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我们都能干些什么呢?电视上经常看到人喊“冤枉啊”!然后带着冤屈悔恨死了;还有的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充满豪情壮志地走了。
而嵇康,将刑东市,平静如常,“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嵇康说:“袁孝尼曾想学这个曲子,我没有教给他。《广陵散》,从此绝矣!”
嵇康,让死亡变得凄美而绚丽。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让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琴曲《广陵散》的来历,也充满了谜一样的传奇色彩。
据《晋书》记载,嵇康早年曾游历洛西,到了晚上投宿在一个叫“华阳亭”的地方。万籁俱静,一天星沉,嵇康引琴而弹。突然,听到黑暗处有个声音夸赞他弹得好,嵇康就请其出身相见。这神秘人自称是古人——所谓古人,那就不是现在的人,言下之意,要么是鬼魂,要么是神仙。嵇康也不畏惧,两人探讨音律十分投机。聊到最后,神秘人要过琴来,弹了一首曲子。这首琴曲风格迥异、声调绝伦,慷慨悲昂、世间罕有。然后他把这首琴曲教给了嵇康,并要求嵇康发誓,不能再教给第二个人。这首曲子,就是《广陵散》。
这段故事本身已经很传奇了,《太平广记》《神奇秘谱》等,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加神怪诡异。有的说嵇康碰到了一堆鬼,嵇康嘴里念还念着“元亨利贞”咒,把鬼镇住,鬼才教给他曲子;有的说嵇康碰到的是黄帝时候的乐官伶伦,总之更加像聊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