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一个界说(第3/4页)

能够在作品中充分表现自己的,便是永久的。“永久的”是“使人不舍,使人不厌,使人不忘”之意。初读时使人没入其中,不肯放下,乃至迟睡缓餐,这叫“不舍”。初读既竟,使人还要再读,屡读屡有新意,决不至倦怠;所谓“不厌百回读”也。久置不读,相隔多年,偶一念及,书中人事,仍跃跃如生,这便是“不忘”了。备此三德,自然能传世行远了。大抵人类原始情感,并无多种;文明既展,此等情感,程度以渐而深而复,但质地殆无变化——喜怒哀乐,古今同之,中外无异,故若有深切之情感,作品即自然能感染读者,虽百世可知。而深切之情感,大都由身体力行得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故真有深切之情感者必能显其所得,与大众异,必能充分表现自己,以其个性示人。“永久的”性质,即系从此而来的。还有,从文体说,简劲朴实的文体容易有“永久的”性质,因能为百世所共喻;尚装饰的文体,华辞丽藻,往往随时代而俱腐朽,变为旧式,便不如前者有长远的效力——但仍须看“瓶里所装的酒”如何。

(四)文学的要素有二:普遍的兴味与个人的风格。

“老妪都解”,便是这里所谓“普遍的兴味”。理论地说,文学既表现人生,则共此人生的人,自应一一领会其旨。但从另一面看,表现人生实即表现自己。此义前已说了。而天赋才能,人各有异;有聪明的自己,有庸碌的自己,有愚蠢的自己。这各各的自己之间,未必便能相喻;聪明的要使愚蠢的相喻。真是难乎其难!而屈己徇人,亦非所取。这样,普遍的兴味便只剩了一句绮语!我意此是自然安排,或说缺陷亦可,我辈只好听之而已。

风格是表现的态度,是作品里所表现的作者的个性。个性的重要,前面论“永久性”时,已略提过了;文学之有价值与否,全看它有无个性——个人的或地方的种族的——而定。文学之所以感人,便在它所显示的种种不同的个性。马浩澜《花影集》序云:

“偶阅《吹剑录》中,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坡问曰,‘吾词何如柳耆卿?’对曰,‘柳郎中词,宜十七八女孩儿,按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柳永《雨霖铃》有句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念奴娇》首句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柳词秀逸,苏词豪放,可于此见之。惟其各有以异乎众,故皆能动人,而无所用其轩轾。所谓“豪放”,所谓“秀逸”,皆是作者之个性,皆是风格;昔称曰“品”,唐司空图有《二十四诗品》,描写各种风格甚详且有趣;虽是说诗,而可以通于文。但一种作品中的个性,不必便是作者人格的全部;若作者是多方面的人,他的作品也必是多方面的,有各种不同的风格——决不拘拘于一格的。风格的种类是无从列举;人生有多少样子,它便有多少样子。风格也不限于“个人的”,地方的种族的风格,也同样引人入胜,譬如胡适之先生的《国语文学史讲义》中说,南北朝新民族的文学各有特别色彩:南方的是“缠绵宛转的恋爱”,北方的是“慷慨洒落的英雄”。请看下面两个例,便知不同的风格的对照,能引起你怎样的趣味:

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华山畿》)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

(五)文学的目的,除给我们以喜悦而外,更使我们知道人——不要知道他的行动,而要知他的灵魂。

文学的美是要在“静观”里领受的,前面已说过了。“静观”即是“安息”(Repose);所谓“喜悦”便指这种“安息”,这种无执着,无关心的境界而言,与平常的利己的喜悦有别,这种喜悦实将悲哀也包在内;悲剧的嗜好,落泪的愉快,均是这种喜悦。——“知道人的灵魂”一语,前于第二节中已及兹义;现在所要说的,只是“知道人的灵魂”,正所以知道“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是镜子,从它里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灵魂的样子。

(六)在文学里,保存着种族的理想,便是为我们文明基础的种种理解;所以它是人心中的最重要最有趣的题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