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上的北大文研所(第6/7页)
从学生到助理研究员,李孝定换了一种身份,也换了一种心情。他向史语所学术“集刊”投了一篇文稿,不久就被退回。他猛然悟道这是违背了傅所长“进所三年内不得撰文的明训”。当初的心境,李孝定说:“这是我生平所受最严重的打击,因此造成的自卑感,压抑了我至少十五年。”然而经此“打击”,李孝定继续坐“冷板凳”,日后在甲骨研究领域终成大家,撰有《甲骨文字集释》《汉字的起源与演变论丛》两部专著,被誉为甲骨文研究的“拓荒者”之一。
马学良师从李方桂,攻读语言学。他的前期学业是在田野中完成的。1940年,他随老师至云南路南调查,记录倮倮语。倮倮,也写作“罗罗”,即现代的彝族,是中国最古老的少数民族之一,人口多,支脉复杂,有独特的宗教信仰、社会制度和文化形态。19
李方桂与马学良去的云南路南县尾则村不足百户,偏僻贫困,对外交流少,类似语言孤岛。李方桂选中尾则村调查,重点是倮倮语中的撒尼语。他们找到村里一位小学老师做发音人,采用随机的方法,实指现问。从身体的器官,室内的陈设,到门外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瓜果蔬菜、山川人物等,边问边用国际音标记音。当晚,把抄下来的卡片再请发音人重新核查一次。

中国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
尾则村的住宅,是下边养牲口堆柴草上边住人的干栏式建筑。阁楼仅半人高,进出都要弯着腰。平时臭气弥漫,做饭时浓烟呛人。当地缺盐少菜,只有干胡豆和干辣椒就饭。快乐的天性总是勃发于原始蛮荒的环境。马学良发现,房东每晚都要把他那十六七岁的女儿撵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村外有一处共房,每天晚上青年男女都要到那里唱歌跳舞,调情欢闹,寻找配偶。共房是禁止外人的。于是老师李方桂托人,把他们偷偷领进去。藏在漆黑的角落里,他们欢喜莫名地听着篝火边男女歌手的对歌……路南一月,老师和弟子都瘦了十多斤。撒尼人的词汇总算完成了记录,还整理了语音系统。囿于时间和经费,却不能再记录语法系统。回到昆明后,马学良在李方桂的安排下,找了一个撒尼人中学生作讲述人,日积月累竟记录下四五十个故事。
1940年秋,马学良随着史语所转移李庄板栗坳。当时语言组从事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仅有李方桂和马学良、张琨师生三人。在李方桂的指导下,马学良继续整理倮区的语言调查,写成论文。他发现了元音松紧的特性,强调了其在倮语及藏缅语系的重要性。1941年6月,语言学教授罗常培在板栗坳考察马学良的学术水准,他写道:
三日上午约马学良君来,评订他所作的《撒尼倮倮语语法》……李先生对我说,他这篇论文在已经出版的关于倮倮语的著作里算是顶好的。这虽然含着奖掖后学的意思,但是我看过论文初稿后,也觉得李先生的话不算是十分阿好或过誉。我一方面佩服马君钻研的辛勤,一方面更感谢李先生指导的得法。自从几个文化团体流亡到西南后,大家对研究藏汉系的语言感觉浓厚的兴趣。但是我们却不想一个人包揽好些种语言,我们只想训练几个年轻的朋友各走一条路,然后汇总去作比较的研究。这几年来,除马君外,还有陈三苏女士治苗语,傅懋勣君治倮倮语和麽些语,张琨君治摆夷语和民家语,那庆兰君治仲家和水户语,葛毅卿君治苗傜语,高华年君治纳苏语和窝尼语,都有相当的成绩。20
论文《撒尼倮倮语语法》几经补充修改,终于完稿。这是语音学20世纪20年代传入我国后,第一部用现代语音学理论,描写实地语料的少数民族语言学著作,通过对撒尼倮倮语的研究,揭示了藏缅语的重大语音和语言特征。1949年后,倮倮改称彝族。1950年,马学良的论文最终以《撒尼彝语研究》为书名,由中国科学院编辑,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原来的序言中,马学良对恩师李方桂充满感激,后来的版本中这几句话被完全删去了,或许是迫于情势。彼时,李方桂已远渡重洋,执教美国夏威夷大学。那时的美帝国主义是中国的头号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