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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昭帝元鳳四年夏五月,皇帝行幸他的出生之地鈎弋宮。夜得一夢,夢見一名身長玉立的婦人,背影身材婀娜,長髮垂地,髮光如漆,可知是個絕色女子。及至轉過身來,皇帝大吃一驚。那婦人血流滿面,形容可怖,皇帝嚇得連連倒退。那婦人哀聲說道:『兒啊!你如今做了天子,怎麼就認不得生身之母了?兒啊,娘死得好慘哦!』」
「卜隆」一聲弦子響,接下來便開唱了。這段鈎弋夫人託夢為「西漢遺文」原作所無,是劉景成與錢海,特為皇帝編的,但大致與史實不悖,說漢武帝安排霍光輔政以後,以自古以來,國之所以亂,往往由於主少母壯,因為女主獨居,驕恣淫亂,種種不法之事,駭人聽聞,如高祖呂后的往事,可為殷鑒,因而召霍光密議,決定立其子而去其母。
接下來,錢海用高亢處如鶴唳九天,低徊處如深谷流泉,那種激越嗚咽、令人心悸的聲調,唱出她在「掖庭獄」中的遭遇──由於被幸以來,備受恩寵,一旦失勢,遭遇報復,備受凌虐時,皇帝已經熱淚滾滾,渾身發抖。及至「鈎弋夫人」自訴心聲,說世間母子同時的遭遇,升騰與沉淪如此懸殊,只怕自古以來,只有她與愛子弗陵時,皇帝終於忍不住失聲長號,但卻又趕緊盡力掩住了嘴,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惶恐與求恕的眼光看著吳廢后。顯然地,他認為有「太娘娘」與「老娘娘」在,這樣如喪考妣的哭聲,是一種不可寬宥的「罪惡」。
吳廢后不作聲,匆匆轉往後殿──這是預先設計好的,特意做作的步驟。在後殿略為逗留,復又轉回來,朗聲說道:「太娘娘交代:皇帝心裏的委屈,積了十幾年。如今不但見不著娘,連姥姥家的親人亦找不到一個,比漢昭帝、宋仁宗更淒涼,儘管哭吧!不必忌諱,哭出來心裏就舒服了。」
痛親之悲,加上祖母如此體恤的感激之心,皇帝的眼淚,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哭得無法忍受自己內心的激盪,一下昏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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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過來了!」
皇帝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心裏空落落的,如槁木死灰,甚麼念頭都沒有,只怔怔地望著一大群珠圍翠繞的老少婦人。慢慢地記起自己的身份,記起在昏厥以前是在何處,同時也能辨識到此刻是在仁壽宮祖母的寢殿中。
「哭出來就舒服了不是?」這回聽出來是「太娘娘」的聲音,「天大的事,總也有個了結的時候,你也算對得起你父母了,從此以後把這件事丟開吧!你別忘了,你是大明朝的皇上。我再告訴你一個喜信兒,皇后有兩個月的身孕了。上對祖宗、下對子孫,你有你的責任。」
「上對祖宗、下對子孫,你有你的責任。你別忘了,你是大明朝的皇上。」皇帝將這兩句話,顛來倒去唸了幾遍,心頭如槁木逢春、死灰復燃,漸漸有生意了。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