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32/39页)
他并没有真的相信金融危机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直至此刻。他们公司算是雷曼兄弟的大客户,他们整整一个部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雷曼周旋。他只能再用力地咬了一口,新的蜘蛛丝制造了出来,他犹豫了片刻,将滚烫的一整块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然后问自己,有没有可能,过完这个周末,就会有人通知他不用来上班了?他再捡起一块新的,细细端详着面饼上面的火腿丝。芮辛一定是那句话: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缺钱,工作总能再找到的。他也并没有多么热爱这个乏味的差事,只是,如果这个工作也没了,那唯一一个能接纳他的去处,也许真的只剩下了五十九号高速。他把第二块披萨不知不觉地吃完了,Margueritta已经冷却,令人遗憾。
他有过良辰,见过美景。可是,良辰美景究竟是什么?真的存在吗?得州不是不好,五十九号高速的亲切程度胜过了几乎所有家乡故人,他完全不介意自己死了之后,骨灰随便埋在漫长的五十九号沿线的任何一个地方,车来车往就像潮起潮落,夕阳必然认得出来何处埋葬着这个中国人。只是,只是——还有那么长的余生,除了等死,是不是还应该有点别的?
就在那个夜晚之后的两个星期,他见到了孟舵主。他如自己的预期那般丢了工作,因此他有时间开车走很久的路,到加州去见他。他是孟舵主的最后一届学生,孟舵主逐段修改他的毕业论文之后,就辞职离开了大学。事实上,孟舵主选择在那一年辞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看着那个叫刘鹏的年轻人毕业。只是孟舵主不知道,年轻人吃过了那个像是核辐射过的披萨,身体内部早已苍老到了下一辈子。孟舵主问他,想不想回北京去,加入还没成立的MJ。他具备孟舵主想要的合伙人的一切特质:有国外的经验和背景,有国内的人脉和曾经的小成功,完全值得信任的品性,以及,年轻的视角、嗅觉和攻击性——或许,还要加上一条当时舵主没有跟他明说的:对现状深深的不满,这才是创造奇迹的前提。他有些迟钝地望着舵主,眼眶发红——孟舵主只是努力回忆着这个小伙子不是那么容易激动的人。他没有问任何细节,也没有在意孟舵主说的目前募资遇到的障碍,他用力地点头说:我愿意。恰巧在此时过来为他们倒酒的服务生表情惊悚,感觉自己被错当成了神父。孟舵主有点惊讶地说:你我都需要出一部分钱,你看,我甚至还没告诉你是多少。他说:我能拿得出的,都拿出来,如果还不够,我去借。
孟舵主宽容地微笑着:真的不急。回去和你太太商量好,不要吵架。
可是那怎么可能。
他很怀疑,如果芮辛真的发现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反应会不会如眼前这般剧烈。芮辛像是遭遇了巨大的背叛,且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为何要亲手毁掉别人艳羡的平静生活,去追逐一个看起来渺茫的远方,并且是回去那个在得州居民眼中已完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北京。面对她所有混合着眼泪的责问、逼问,乃至拷问——他才惊觉,也许这是他的错,他自认为从未对她隐瞒过任何事,只是,对于那些他没法表达的绝望,她真的一无所知。他结结巴巴地表达,自己已经近半年都睡不好觉他已经想了太久,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错过了不可能再来的机会,芮辛惊愕地问他: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心力找借口离开我。他只能颓然且知趣地闭嘴,觉得自己为何会这么愚蠢。那段日子,如果他们难得地不争吵,芮辛总会发一些新闻链接给他,中文英文的都有,真假参半,讲述北京的物价、房价、空气质量、食品安全是多么险象环生。他开始在后半夜自己爬起来喝酒,琴酒、龙舌兰,直到伏特加。芮辛知道他没睡,他也知道芮辛也醒着,彼此都不会说破,直至天色破晓。
有一天,曙色微明,而他的眩晕刚刚恰到好处。他听见窗口一阵异样的响动,他想也没想就从吧台后面的抽屉里拿出了枪。
也许没有拉开保险,他早忘了该如何正确使用它。他的手微微发颤,不过这都不重要。他轻轻挪至窗边,枪管挑开了一点窗帘——阳光稀薄而宁静,窗台上是两只惊愕地盯着他的松鼠。它们是芮辛的朋友。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他比松鼠先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