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31/39页)

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徐承天常常在加班之后到他和芮辛同居的公寓来吃饭。他和徐承天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面试过同一家公司。徐承天拿到了offer,而他没有。三年之后,莫名其妙在一个突然爆发了的小网站赚到钱的人,却是他,而不是徐承天。只是彼时,所有的友谊都没有因为境遇的差别而改变,徐承天只是更加心安理得地在聚餐时不跟他抢单而已——并经常在他和芮辛吵架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在芮辛一边,更加到位地谴责他。然后,他和芮辛去了美国,临走之前做了两件事:他们非常简单地结了婚;再把他们的房子无限期地借给徐承天住——徐承天搬进来的那晚自然是少不了酩酊大醉一场。

他们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钢铁侠读完了硕士,在休斯敦一家能源公司里得到了一个金融部门的职位;芮辛在研究室里按部就班地为了paper焦头烂额,虽说博士论文看起来毫无指望,但那是芮辛最幸福的时光。他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钢铁侠出国之前获得的所有已经超出了她梦想的上限。她知道,只要不那么贪婪,他们已经拥有了一笔合理规划能用到二十年后的钱;她需要努力把学位拿下来,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梦想;他们在休斯敦周边的某个满分学区买了一栋白色的房子,蓝色的屋顶,经常有松鼠懒洋洋地趴在门前的栏杆上,只需要开车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而已,就能带着未来的孩子到NASA去,看看宇宙飞船,以及,用他或者她细嫩的小手指触摸一下那由阿波罗带回地球的、小小的一片月亮——这孩子至今还完全没有会到来的迹象,也许这是他们的幸福生活里唯一的缺憾,只是芮辛并不急躁,她知道让属于上帝的归上帝,上帝已经应许给她了这栋蓝屋顶的白色小房子,也应许给她了屋子后面那片静谧的湖泊。她的余生目前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如何不挥霍所有的幸运,恰当地活着。

他们整日耳鬓厮磨,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一个问题——准确地说,彼时他做不到用语言表达出这个疑问:为何芮辛从来都如此满足,从来不觉得自己像是住到了月球上。她倒是常常愉快地抱怨:回家探亲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打扮倒是最土气的,为什么才一两年的时间北京的房子已经贵到这步田地了那么我们要不要把之前那间小屋子卖掉……似乎对于她来说,只是这些最具体的麻烦。所以有些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某个平淡无奇的晚上,那一天,芮辛去明尼苏达开学术会议了,所以,他打算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再回家。同事送了他几张新开张的披萨店的优惠券,据说口碑不错——他们平日里交流的话题也基本上仅限于此。他不认得他们从小支持的橄榄球队的队徽,也不想对他们激烈争论的关于奥巴马是不是真的出生在肯尼亚发表评论。虽然那家店的地址比较远,但他还是决定按图索骥地找到,反正,他有时间。在得州,“比较远”的意思,是说需要沿着五十九号高速公路开上十几公里。他朝着夕阳的方向一路前进,死死地盯着它看,错觉自己只需要再踩一脚油门就能追上它,于是险些超速。默默地开出高速出口的时候,擦肩而过的寥寥几辆车,没有谁想得到,那个表情平和的中国人,已经寂寞到要去玩即将沉下去的太阳。

沿途所有建筑物都亮着灯,只是没有人行走在外面。所以,当他推开披萨店门的时候,门里面别有洞天的嘈杂让他愣了一下。这样荒凉的街道上,这些拥挤在小小一间店面里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一点迹象也没有?事实上,在得州的这些年,类似的场景总是反复出现,芮辛一直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可是他不行。也许是点单的时候他眼神涣散,高大的老板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年轻人,你是不是需要喝一杯?”

他抱着灼热的大纸盒回到了车上,停车场荒无人烟。一辆福特皮卡默默地倒进他旁边的车位,他没注意皮卡的司机是否也走进了那家披萨店——那家伙就是突然从驾驶座上蒸发了,好像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打开了那盒子,拿起了一片披萨,开始专心地吃。他和这个停车场安静得像是刚刚被核弹袭击过,似乎他只要认真把这盒披萨吃完,就可以安心地去死。新鲜的Margueritta奶酪拽出悠长的丝,滚烫,好吃,是这人间最后值得留恋的东西。然后,他在车载电台里听到了新闻,是雷曼兄弟陷入危机的消息。这让他愣住了,呆呆地注视着手中这块盘丝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