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纳斯·吉拉斯(第4/6页)
残废者是第一名真正的巴西艺术家。作为葡萄牙木匠大师与黑人奴隶的混血后代,他具有典型的巴西特征。1730年,残废者出生于黑金市。在那个时代,这里只有匆匆聚集的人群,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房屋、教堂或是石质宫殿。他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没有老师名匠甚至接触不到最基础的知识。在这个混血儿身上,最特别的便是他魔鬼般的丑陋面貌,似乎与米开朗基罗有着血肉联系。但他应当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见到他的任何一幅作品。他拖着畸形的躯体,长着厚厚的嘴唇与硕大的耳朵,歪斜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布满血丝的眼中永远充斥着愤怒。从青年时代开始他的外表便令人如此厌恶,正如编年史家所说的那样,每个与他偶然相遇的人都会受到惊吓。不仅如此,从他四十六岁开始,一种可怕的疾病更是摧毁了他的四肢,先后侵蚀了他的脚趾与手指。然而对于这位天性杰出的人来说,无论任何疾病都无法阻止他继续工作。每天早上,这位巴西的麻风病人便由两个奴隶带到教堂或者作坊里。他们搀扶着这位不幸的人以防他跌倒,并将刻刀或者毛笔绑在他没有手指的手上,使他能够继续工作。直到傍晚,残废者才会乘坐轿子返回住处,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造成恐慌。他既不愿看到别人,也不愿被别人看到。他所想的只有工作,只有工作能使他忘掉悲惨的命运;工作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活到了八十四岁。
这是一位艺术家的感人悲剧。在他阴沉的灵魂中或许隐藏着一位真正的天才,但悲惨的命运却阻止他发挥出全部才能。也许这名残疾的混血儿本能成为一名雕刻家,创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但他却被囚禁在远离文明的小镇中,囚禁在热带深处的寂寞里;缺少老师、名匠、同学的支持,缺乏对伟大作品的研究了解,这位可怜的混血儿只能在模糊的路上艰难摸索,一步步靠近真正的价值。在这座淘金者的小镇里,文明十分落后,安东尼奥·弗朗西斯·里斯本就像是孤岛上的鲁宾逊·克鲁索。他从未看到过希腊的雕塑,甚至连多纳泰罗(4)的临摹品都没有见过。他未曾触摸过大理石的洁白表面,对青铜器熔铸毫无了解。从未有人教授过他艺术规律或是代代相传的秘密技巧。其他人都能得到鼓励并为自己的雄心兴奋不已,而他却独自处在消泯意志的孤独之中,为几百年前已经完成的工作绞尽脑汁。但是对人类的厌恶、对自己丑陋外表的反叛却使他越来越沉浸在工作里,沿着这条艰难的道路慢慢回归真正的自我。他的装饰雕塑品味高雅、技艺精湛,但却未能走出巴洛克的既定框架,直到七八十岁才体现出自己的风格。在孔戈尼亚斯教堂的阶梯旁装饰着十二尊巨大的皂石雕塑,尽管石质比较松软,却能承受住时间的侵蚀;尽管有着不尽完美的技术失误,却无法抵消其重要价值。他天才地将雕塑融入周围的景色之中,仿佛它们都在自由地呼吸(而里约热内卢的石膏复制品却让人觉得死气沉沉)。在这些雕像中蕴藏着崇高的态度与不羁的灵魂。悲惨人生的煎熬与遗憾在艺术创造中得到了解脱。
建造教堂时的另一些艺术家——他们大部分都寂寂无名——也同样战胜了许多困难。这里没有建筑用的方石,也没有大理石与雕刻工具,但是拥有极其丰富的黄金。他们可以在木板、画框以及雕刻表面镀上黄金,因此教堂的圣坛才得以闪闪发光。我们能够想象,这些最早的居民住在连床都没有的破屋之中,唯一的资产便是身上的衣服、一柄匕首与一把铁锨。而突然之间,这些装饰恢宏的洁白教堂向他们的野蛮生活注入了一种奇异的美学思想,他们将多么自豪。过了不久,连黑人们也不愿落后。他们希望建设自己的教堂,圣徒的肤色也要同他们一样。他们贡献出不多的财富,建立起同样宏伟的教堂。就这样,在“国王奇科”的指挥下,黑金市修建起了圣尤金妮亚堂。“国王奇科”原是非洲部落的王子,后被当作奴隶卖到巴西。由于找到了相当可观的黄金,他便赎回了自己以及同部落的人。在这片闭塞的山区之中,在这些被遗忘的城市之上,这座教堂的桂冠依旧闪亮,它构成了最为独特的风景,也是眼睛最好的慰藉。那些由无尽的河水带来的黄金,那些由黑暗的群山奉献的宝藏,至今也未曾完全开采。它们转化成世界上最高贵持久的价值:美丽。在这些荒凉的山谷中,城市与居民已经消失许久,但教堂却作为那段光辉岁月的见证者永远地留存下来。衰败的黑金市就好像巴西的托莱多,孔戈尼亚斯则好似奥维耶多或者亚西西,惬意地处在温柔的棕榈林中。它们都抵抗住了时间,忠实地捍卫了过去。巴西完好地保存着这珍贵的遗产,将它视为“民族纪念”。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米纳斯密谋”将黑金市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朝圣地点。它不仅能带来视觉与心灵的愉悦,更让我们神秘地感受到这些城市的存在有多么不可思议。这种黄色的金属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竟能在荒野之中建起城市,使最野蛮的冒险家热爱艺术,将善与恶同时激发出来。黄金尽管冰凉沉重,却能唤醒人类最炽热的梦想;这个神秘而又强大的伪君子撼动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