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学(上)(第7/9页)
《杨朱篇》所认为求幸福之道如此。求满足诸欲,有一困难,即诸欲常相冲突。一切欲皆得满足,乃此世界中不可能之事。故求满足诸欲,第一须先选择一切欲中,究竟何欲,应须满足。以上《杨朱篇》所说,似无选择,而其实已有。依上所说,则吾人只应求肥甘,而不求常久健康。肥甘固吾人之所欲,而常久健康亦吾人之所欲也。依上所说,吾人只应任情放言,而不顾社会之毁誉。任情放言固吾人之所欲,而社会之赞誉亦吾人之所欲也。《杨朱篇》所选择而所视为应行满足者,盖皆目下即能满足之欲,甚容易满足之欲;至于须俟甚长时间,经过繁难预备,方能满足者,则一概不顾。《杨朱篇》甚重肉体快乐;其所以如此,或者即由在一切快乐中,肉体快乐最易得到。选取最近快乐,正所以避免苦痛。
希腊施勒尼学派之哲学家谓:所谓公直、尊贵、耻辱等,俱非天然本然而有,乃系法律习惯所定。而法律习惯,依提奥多拉斯(Theodorus)说,乃因愚人之同意而存在。(见狄奥泽尼《著名哲学家传记》Diogenes Laertius:The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英译本九十一页)法律习惯,亦或有用;然所谓有用,乃对将来的利而言,非目下所可享受者。若不计将来,只顾目下,则各种法律及诸制度,诚只足“阏”诸欲而已。《杨朱篇》似亦反对法律制度,彼云:
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列子》卷七页一)
又云:
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若此。(《列子》卷七页二)
所谓“善”,当即是目前之快乐矣。
美名固亦吾人之所欲,此亦杨朱所不必否认。故《杨朱篇》云:
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列子》卷七页七)
若依此,则名非不可贵,但若专为虚名而受实祸,则大可不必耳。况美名之养成,甚需时日,往往在甚远将来,或竟在死后。究竟将来享受美名之快乐,是否可偿现在牺牲目前快乐之损失,不可得知。至于死后美名,更无所用。《杨朱篇》云:
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列子》卷七页五)
又云:
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列子》卷七页六)
苟使如此,吾人何必舍目前之快乐,而求以后不可知之美名耶?
故《杨朱篇》所选取,只是目前快乐。如果目前快乐可以享受,则以后任何结果,皆所不顾。《杨朱篇》云: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列子》卷七页三至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