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学(上)(第6/9页)
四 【《列子》中之惟物论及机械论】
此等放情肆志之人生观,在《列子·杨朱篇》中,有较有系统的论述。《列子》一书,为魏晋时代人之作品,其中有纯粹的惟物论、机械论,及快乐主义。其持惟物论,机械论之处,如《力命篇》云: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列子》卷六页一)
力代表普通所谓人力;命代表所谓天命。事物之变化,皆自己进行;人力与天命,皆不能控制转移之。事物之变化,又是不得不然者。《力命篇》云:
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终。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列子》卷六页三)
又云: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同上)
又《说符篇》云: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列子》卷八页七)
此诚可为“天地不仁”之例矣。天然之变化及人之活动,皆是机械的。神或人之自由,目的等,皆不能存。诚一极端的决定论也。《列子·杨朱篇》放情肆志之人生观,似以此等惟物论机械论为根据,观下文可见。
五 【《杨朱篇》中放情肆志之人生观】
依《杨朱篇》之意见,人生甚短;且其中有大部分,严格的说,不是人生。《杨朱篇》曰:
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列子》卷七页一)
生前既为暂时,死后亦归断灭。《杨朱篇》曰: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列子》卷七页一至二)
“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即《杨朱篇》人生哲学之全部。人生之中,只有快乐享受为有价值,而人生之目的及意义亦即在此。欲益满足,则人生益为可乐。
《杨朱篇》曰: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此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列子》卷七页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