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庄子及道家中之庄学(第7/9页)

七 【纯粹经验之世界】

由上述可知在纯粹经验中,个体即可与宇宙合一。所谓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即无知识之经验。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谓“that”)而不知其是“什么”(詹姆士所谓“what”)。詹姆士谓纯粹经验,即是经验之“票面价值”(Face value),即是纯粹所觉,不杂以名言分别,(见詹姆士《急进的经验主义》“Essays in Radical Empiricism”三十九页)佛家所谓现量,似即是此。庄学所谓真人所有之经验,即是此种。其所处之世界,亦即此种经验之世界也。《齐物论篇》云: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庄子》卷一页三十一)

有经验而不知有物,不知有封(即分别),不知有是非,愈不知则其经验愈纯粹。在经验之中,所经验之物,是具体的;而名之所指,是抽象的。所以名言所指,实只经验之一部。譬如“人”之名之所指,仅系人类之共同性质。至于每个具体的人之特点个性,皆所不能包括。故一有名言,似有所成而实则有所亏也。郭象注云:

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籥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有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同上)

凡一切名言区别,皆是如此。故吾人宜只要经验之“票面价值”,而不须杂以名言区别。《齐物论篇》云: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庄子》卷一页二十九至三十)

凡物可即可、然即然、不必吾有意识的可之或然之也。莛即莛、楹即楹、厉即厉、西施即西施,不必我有意识的区别之也。有名言区别即有成,有成即有毁。若纯粹经验,则无成与毁也。故达人不用区别,而止于纯粹经验,则庶几矣。其极境虽止而又不知其为止。至此则物虽万殊,而于吾之知识上实已无区别。至此则真可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矣。

《庄子》书中所谓“心斋”、“坐忘”,盖即指此境界。所谓“心斋”者,《人间世篇》云: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本作听止于耳,依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卷二页十三)

《大宗师篇》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卷三页二十六)

所谓“心斋”、“坐忘”,皆主除去思虑知识,使心虚而“同于大通”,在此情形中所有之经验,即纯粹经验也。上节所讲“外天下”、“外物”,意亦同此。《天地篇》曰: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庄子》卷五页九)

所谓玄德,亦即真人在纯粹经验中之状况也。《大宗师篇》中所说真人所处之境界,即是如此。故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