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第4/9页)

因为木驮鞍和铺在驴背上的毡席贴近我们蜷曲着张铺盖睡觉的地方,老头子怕惊醒我们,就索性放弃不要了。

“这该死的老头子!”

“真是混账王八蛋,该死的家伙!”

我们只想到这奸诈的老头子和小孩子欺骗我们,让我们在丛山之中失去了交通工具,上下不得。没有顾及我们强拖着他们倚之为生的牲口,不管死活,一行就是八九十里。当时我怒气冲天,就伸手将那木驮鞍拿来使尽全力地甩到山底下去。1986年底我在台北举行的汉学会议和1987年9月在哈尔滨举行的明史会议都曾提及当日从军的经验,半似乞丐也半像土匪,仍和这段经验有关。

话归当日,也算李排长恩鸿量大,他让我们把行李分摊加放在三匹运盐的驴背上。要不是如此处置,我们狼狈的情形,尚不可想象。如果我们还妄想自扛行李爬山,则只要半天时分,就可以领悟其为妄想而用不着再存此念头了。

当我们在早上准备开始一日行程之际,我们的领路人就指着对面的一座山顶,说是当晚宿营地。这怎么可能?我们私下忖量。从水平的视界看去,那邻村好像就在目前。要是穷目力之所及,似乎村中的竹篱鸡犬都可以了然可指。似乎一日之行程不应当如是之短促。

殊不知立体的地形与水平线上的窥视,其中有了很大的区别。起先我们下山又上山,还不过揭开了一日行程之序幕,及至半上午的时分,已到达了当中一座分水线上的山顶,下面低处,似有一道河流,也可能是一线溪水。上面有一座白色桥梁,只不过半截火柴模样,也可能是一座独木桥。再走下去,听到该处有一种冲刷着的声音,也不过是潺潺溪水的派头。只是越向下走,其低处愈深,我们好像走向一个无底洞。大概下午一点半钟时分,到达最低处。原来当初看来好像火柴的桥梁,竟是一座花岗石砌成的大石桥。起先听来似为悦耳的声音,此刻是怒潮澎湃,声如洪钟,无乃一派狂涛被河床上大石块阻挡所激发。假使我们是闲情逸致的旅行游客,大可以在此欣赏景色,拍摄纪念照片,可是想到至此还不及全日行程之半,而下半天行程尚要上坡,至此不免心慌。

在下午的行程中,我们仍是各尽其力,企图赶上驮马队,可是各人只能根据自己的体力作主,不到半小时就已在各人之间产生了距离。李承露身材高大,总是捷足先登,田海男居中,由我殿后。时值雨季,有时一阵倾盆大雨劈头劈脑的淋来,有时只也细雨霏霏,而当中又可能有五分钟到十分钟的太阳露面。总之就是上半身潮湿,脚底下泥泞路滑。约至下午四点半时分我还怕自己过度的落伍,黑夜来临无法支应。不料突然在前面的山坡上一株大树旁,发现田海男已倒卧路上,脸色苍白。他已经被疲劳困窘了。

我知道在这时候失去了信心、放弃了挣扎的能力,只有凶多吉少,于是强要他站起来。

“我不行了,”他意态阑珊地说着,又加着说,“你们走吧,不要顾我。”

我接着以老大哥的态度对付他:“你不要胡说八道,赶快站起来!”可是我也没有忘记自己胸中的恐惧。直到他真的挣扎地站起来,我才知道我们开始行路的三个人,至此也还是三个人。同时也暗中钦佩赶驴子的老头子有先见之明,宁可损失驮鞍与毡布。要非半夜逃走,他的三尺毛驴,很可能被我们拖死在这大山坡上。我和田海男也不知如何竟又能蹒跚着继续爬山,大概后来张口喝下了一些雨水,体力又慢慢地恢复了,我们找到宿营地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村庄里的一桩灯竿在高处衬着天空,给我们带上无上的安慰。果然这就是早晨领路人所手指着的村庄。

有了那天的经验,以后军中同事说及行军之困苦,有如队伍分散,营养不良的新兵又无适当的铺盖倒死过半,连排长能顾前不能顾后,天黑时扛机关枪的兵员还不对数,心急如焚等等,虽说他们经行的道路没有我们跋涉一段的艰难,我也可以闭目想见其实情。即是田海男和我的故事也已由他写成文章,刊载于书刊,由他父亲大戏剧家田汉加笔介绍,田伯伯还以推己及人之心,想及自己的孩子倒卧路旁(当日海男只十七岁),千里之外无从救助,而此日此时,中国人之为父母者又不知多少千多少万,也处在同样情形之下,只是子女的音问渺茫,不敢从坏处着想罢了。